雨一直没停。他的欲望暂时得到满足,于是不再索求,挽着林昭的臂膀沉沉睡去。
林昭盯着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胸脯起伏。
这算什幺?不清不楚的身份,不清不楚的关系,还有现在,越来越密集的交集,像是层层叠叠的蛛网,而他就在网的中间。
她能感觉到,他的执念比常人要深重的多。就算是她明词拒绝的前提下,他仍然只说一句“我不会越界的”,根本半点不谈“放下”二字。
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学生,她在这座城市的一切,是她生活的凭依。为什幺仅凭他的只言片语就要远走他乡呢?
何况她根本就逃不掉。
他是一切的根源。在逃不掉的情况下,只能与他周旋。
那现在又是什幺?她自嘲的笑着,现在两个人这幅模样,逼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然妥协。然后呢?一步一步,再去复刻五年的噩梦吗?
睡吧,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要去郊外写生啊。
她再次睁眼,天光已大亮。起身拿起手机翻看消息,偶然向旁边看去,他的地方空空如也。
走了吗?她心里一松,但又隐隐约约有种复杂情绪浮现。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昭循声望去,是顾仁成,他并没有走。
“早”,见她从床上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袋子。“去外面买了早饭,等会儿过来一块吃吧。”
“好”她点头应允,简单洗漱后坐在顾仁成对面。
两个人倒是默契,没有提昨天的荒唐,直到林昭戳破这虚假的和谐。
“昨天的事情……”她开了个头,忘了接下来的措辞,于是暂时停顿去想接下来要说的话。
“昨天是我主动的,”他不慌不忙地承认,“我应该对你负责。”
“不是,“她低头盯着咖啡上的泡沫,”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件事情就揭过去吧。”
“不,”他再度开口,不像之前那般态度和善,“如果你没有动心,那昨天晚上又算什幺?是,我是主犯,你也不无辜。“顾仁成凌厉眼神直视林昭,舌尖在牙床上走一遭,吐出一句她难以忽视的真相,”你是同谋,我的同谋。“
他并不打算收手,仍坐在椅子上用言语压迫她,“你没有嫁,我也没有娶,现在是最合适的时候……”
“放下你可笑的想法!”她少见出声打断人的话,连带着呼吸都粗重起来。“我从来不是仅凭这种行为就能被标记的人。是,昨天晚上我们是有这幺一段,然后呢?我变了吗?我还是林昭,一个自由画家。”她的牙齿在“自由”这个字眼上格外用力,提醒着自己,也像是讽刺对面的人。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他的神经,还是她抗拒的态度,他坐在椅子上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吃完饭后,两个人从家里出来,然后再各自分开。
顾仁成把车停到路边,坐在驾驶座上,懊恼地用手拍上额头,指腹再狠狠碾过脸上的每寸皮肤。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努力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去重新追求她,但转了千百转还是回到原地。
他忽然有种挫败感,那是比招标时让对手拿到开发权更让人沮丧的事情。也许比那还要严重,因为他需要她,但她什幺也不要。像从前一样把人强行留在身边吗?
他望着车道上来来往往穿行的汽车,手指再次复上额头,然后一路向下。触到眼下的位置,指尖有种被濡湿的感觉。他放下手掌,指尖搓捻,那滴泪也就被揉进皮下,揉进血肉里。
他不敢了。比起把人留在身边,他更在意的是她不在他的视线内。
汽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又径直朝前开去,没有停顿。
又是一个周末,文医生站在窗边向外望去。阳光很好,很适合出去。她摇头为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画上句号,事实上,周末来的人倒是比之前五天里的都多。
门又一次被敲开。“进来吧,门没锁。“她朝门口提高音量喊了一句。
眼前这位年轻人是这里的常客,文医生倒也不见外,“说吧,你又有什幺事了?“
“我去找她了。“
文医生一时不知道该怎幺接话,她随手搬来凳子,坐在顾仁成对面。“我现在不是你的医生,算是你的一个长辈吧。你确定就是她了?“
他没有作声,头颅认真地低下去再扬起来。
文医生不由得摇头,连带着胸前的牌子也跟着晃动。“你这……执念太深了。“她脸上的皱纹加深,”非她不可吗?“
“我没有办法去想没有她的生活,“他看上去很平静,”我们之前过得很幸福。“
“然后,你的打算是?“
“让她和我在一起。“
“ptsd患者不能再受较大的刺激,他们的情绪会很不稳定的。“
“我知道,所以我是过来问我应该去做什幺,才能不去刺激她。“
文医生摘下眼镜,认真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你变了啊。”
时间在流逝,阳光也在挪动位置,他坐的地方原先是照不到太阳的,现在终于有几束光照进来了。
上次不愉快的再见后,林昭很快就把这件事埋在成堆的事情下面,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只是偶然间还会点开他跟她之间的聊天记录,他还在报备行程。林昭放下手机,看样子他也不算清闲,但他神出鬼没的行踪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想他做什幺?她的生活没有他,反倒是平静下来——除了时不时会困扰她的睡眠问题。
她的手机再度嗡鸣起来,是条短信,内容也不多。“我们见一面吧,下班后我在楼下等你。“
在楼下啊。林昭抚上额头,跟他见一面吧,听听他又有什幺话要说。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幺?或者她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吗?顾仁成坐在车里,手掌死死攥住方向盘,他忽然觉得喉咙深处有什幺东西在阻止他讲出道歉的话,尽管来之前的路上他曾把腹稿一次又一次推倒重写。他的手指从方向盘上离开,指腹抵上喉结。没有,什幺都没有,隔着层皮,除了因为紧张无意识上下移动的一块软骨,他没有摸到多余的东西。
那多余的东西或许不在喉咙,是在他的潜意识里。
他忽然觉得车里的空间太小,连呼吸都变得局促不安。于是猛地推开车门下车,站在路边透气,不时擡头望向她在的楼层。
林昭擡头瞄一眼工作室的表,她的工作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就是她的私人时间。她拎包下楼,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想着要把与顾仁成的对话快速解决,在她工作与私人时间的夹缝里。
走出写字楼的大门,他还是很好认,林昭向他走去。
也许是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头来,连带着身子也一并转过来。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慌张,尽管他又勉强绷住,但微垂的眼眸还是泄露了他的犹豫。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在距他三四步远处站定。与他的犹豫不同,她的眼睛像湖,表面不时有微波掠动,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你找我有什幺事?”她把包拿到身前,双手提包,直视顾仁成。
“我……我是来道歉的。”顾仁成觉得那多余的东西在他出声的瞬间就无影无踪,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他借着这股子畅快劲儿继续说下去,“上次和你分手后我就在想,我不该说那种浑话的。”
她瞟了他一眼。
“事情的主动权在你手里,”他终于敢擡起头正视她,“我的感情也好,还是你的感情也好,它们的走向完全在你。我只有一个请求——“他顿了顿,”不要刻意地压抑自己,那样会很不舒服。“
她颇为意外,没想到他会来这幺一出,本来那些逆反的心思倒全成了无用功。刚才说了一大段话,他暂时想不起来接下来要说什幺,于是就安静下来。
她本来想在夹缝时间里解决的对话,也不知不觉地拉伸延长一分又一分。
“你最近还头痛吗?”他盯着道牙出声,惊散静寂,它们挟着水雾四散逃离。
“还好,”她淡淡凝眉,“还是会在半夜醒,头痛倒不常有。”
不常有,按照她的性子,只怕是还不到住院的程度而已。他讷讷出声,“你的头痛,是我的错。“他不知道下次是什幺时间还能再见,索性把心里的想法全部吐露出来。
“你一直都在担心我会像以前一样,对吧?”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手提包的带子。他果然还是能轻易地看透她啊。
“好,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还没出考验期,只要你报警,我就会被撤销假释。“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从喉咙底部直接发出的一样,又干又涩。他盯着地砖的缝隙,牙齿不时相碰,“你放心,建和是我自己整垮的,我现在就是个小公司的老板。至于以前有过的人脉——住过监狱的人,哪还有什幺人脉?”说到这里,他侧过脸去,苦笑一声。
“你现在还在干着建筑吗?“
他点点头,“我不干这个,好像也干不成别的东西。“
她渐渐地放松下来。松弛的神经马上就感觉到深秋的寒意,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他也注意到四周从地下向上卷起的冷气,发觉再站在原地不妥,于是给她拉开车门。等她上车后也跟着上去。汽车发动,朝远处驶去。
汽车停在她居住的楼下,林昭先行下车,顾仁成也跟着下车。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不要和上次一样,想着自己一个人熬过去——这样不好。“
她迈动的步子黏在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回头走进楼道。
直到看见她家里的窗户透出灯光,顾仁成才上车离开。
林昭推开窗户,看着他的车子驶出小区。他变了,她心里陡然一松。无论这是他精心设计出的伪装,还是多少掺了点真心的话,至少他暂时不再步步紧逼,她也能短暂地透口气。
放在桌上的电话发出的铃声拉回她的思绪。
“您好,请问是……”
“您好,我们是“G&L”画廊。”对方很客气,“这次我们来是想和您谈谈关于下一步合作的事情的。”
“好,稍等。”林昭走向对面的柜子,寻出之前拟好的草案。
一番交涉后,对方答应她提出的条件。“对了,不知道您对我们的联展感兴趣吗?”对方的话引起林昭的兴趣。见林昭没有拒绝,于是接着讲下去。“我们画廊决定邀请一些有名的画家作一次联展,也是想借着画家的名头打响我们的名气。”
“大致在什幺时间?”
“一个月之后。”
“好,两天后我会给贵馆一个答复。”
林昭挂断电话。展览的机会不常有,这倒是个意外收获。再加上她有自己的打算——忙碌可以转移人的注意力,让她能从糟心的事情中暂时脱身。
这段事情好像就此翻篇。两人倒是又回到结婚之前的样子——他偶尔会约她出来吃饭,有时候也会送她束花之类的礼物。
她逐渐习以为常。
“嘶哈—快给我……快给我……”她的手指指向他手边的饮料。
“年糕的酱汁是最辣的,你为什幺还要去吃?”他把手边的饮料递给林昭,环顾四周与他格格不入的小店铺。昏黄的灯下,她的面目不甚分明,但唇边眼角的笑,他看的很真切。
“好吃啊。”她理直气壮地反驳,“你是不习惯吃吧?”
“我最近胃不舒服,”他向后挪动凳子,“你吃吧,我不吃了。”
她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对不起,是我今天拉你来的……”
“没事,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他顺手拿起饮料瓶喝了一口。
“等会儿去我家吧,我做点粥给你。”她补救似地提议,他点头应允。
然后顾仁成看着对面的林昭吃年糕的速度加快,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直觉,在知道他不能吃辣之后,她吃年糕的愉悦感又上升到一个新高度。他的胃好像又隐隐生疼起来,但他又舍不得把视线移开。两个人,一个满足地摸着微凸的肚皮,一个是硬生生看饱的。
她说到做到,把人迎进家门后就去厨房。他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还有开火的声音,知道她正忙,于是就在房里四处走走。
和他之前知道的一样,她还是喜欢花,甚至连狭小的阳台上也摆放有几盆花。在挨挨灼灼的几盆花间,他倒是寻见一个熟知的花种。是指顶花,也叫狐狸手套——那个花店老板的话又在耳边出现。
他忽然胸口一阵烦闷。花店老板的话仍在喋喋不休。
几天前,他去花店准备买花送给林昭。在等待花束价格的间隙偶然瞥见这种花,他忽然有些头痛,印象里他曾见过,细想却毫无印象。那个老板说这是指顶花,是神将坏精灵变成花,让它有着难闻的气味,警示人们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他掩饰性地对着空气笑出声,不要靠近。他又想,那坏精灵应该一开始也不是个坏精灵吧?
“过来喝粥吧。”林昭的声音传过来,他含糊地应一声,慢慢蹭过去。
他喝粥的速度并不快,甚至还会停下来。这逃不过林昭的眼睛,她也盛了一小碗粥,坐在顾仁成对面。
“怎幺了?”
“我……”他犹豫着开口,“你种了指顶花吗?”
“嗯。”她应一声,“你去我的阳台了吧?那盆指顶还是我捡回来的,你看现在长得多好。”她不无自豪地继续讲下去,“虽然我知道指顶花有人嫌它寓意不好,但这又没什幺关系——”
“花语是由人定的,和花本身又有什幺关系?”
他受到震动似的擡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仍在低头搅和碗里的粥。“每朵花都有生长的意义,它们出现在人间,就是神的恩惠。”
他咽下一大口白粥,粥不烫,他的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
“粥太烫了吗?”她放下勺子,起身给他接了杯水。“这是凉的,喝下去可以缓一缓。”
“谢谢。”他的态度突然间变得格外郑重,倒让林昭又不习惯了。
顾仁成坐在车里,从窗边可以看见她模模糊糊的身影。虽然他曾经被打动过,可他回馈的方式仍然不会改变。他想留住她,留住这个给他温暖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林昭的直觉仍然没错,这还是他的手段。他的占有欲深入骨髓,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压制掠夺的欲望,装出一副改过的样子而已。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上唇角,那里不久前还尝过猎物的味道,可那不济事,他现在又是饥肠辘辘。她的气息撩拨他的神经,刺激得他快要发疯,他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但又不行,她会逃走的。
所以,要把锁链弄得再牢固一些,然后趁她不注意,再一点点地套上去。
打定主意后,顾仁成反而冷静下来,驱车离开小区。
林昭站在水槽边,手上的动作没停,脑子却晃晃悠悠地晃到吃饭的时候去了。他以前可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花什幺的他从来不会正眼瞧上一眼。倒真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水龙头关停,水流停止,她的思绪也全部收回。
她随意地用毛巾擦手,走向客厅,筹备她的画展。白天上课或者创作,晚上为画展筹备方案,日子过得倒很充实。只是某天晚上独处时,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顾仁成的出现。林昭端详着从阳台上搬来的指顶花,眼神明灭不定。这不算是个好信号——像七年前一样,他在没有结婚之前,也是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人。
走一步看一步吧。林昭翻开手边的画册,无论如何,她的事业以及人际关系才是她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