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大清早蒋昭宁诸就来敲她的大门。听说她告病假,宁诸一手拎药包一手拎活鸡,蒋昭这货拎两坛酒。他进来东摸摸西摸摸:“哇塞,颐殊,你这儿好东西可真多啊。”
“覃隐等会儿到。”宁诸放下药包,“他来跟你煎药,我先去宰鸡。”
宁诸去了后厨,手起刀落,厨娘惊喜不已,连忙把鹅也拉过来杀了。
蒋昭陪她坐在院子里唠嗑:“琯学宫那群人就是死心眼啊!都说治学术的聪明,我上次看了他们的文章,找他们合作卖耗子药都不理我,多好的商机……”
颐殊一句“就是”卡在嗓子眼儿,接着嗑瓜子。
“你说婶婶她们今天回来是不?小老弟多大了,能不能喝酒?”蒋昭倒出一把瓜子,“我定了一头烤全羊,酒楼做好给送过来……诶诶诶,别拽着我摇,衣服拽破了!”
覃隐申时散值就赶过来,他坐到案旁,“手。”
颐殊把手臂放到案几上让他诊脉。
他道:“没病,装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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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急匆匆走了之后,独留尹辗与谌晗在豫园散步。
春临,阳和初布,花意争春,到处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象。
“春如有意,春有如意。”尹辗仰头看着春荫花意浓的玉兰树念道。
“你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谌晗摇头喟叹。那边几声稚嫩的“父皇”“父皇”小公主迈着蹒跚的步伐朝这边跑来,原是薛贵妃带着孩子散步。谌晗接住她,抱在怀里。
尹辗一眼看出她那张假脸,但还是装作不知,默然处之。
珗薛对曾经的主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夫妻二人逗着小豆丁大的女儿,小姑娘咯咯发笑。谌晗子嗣不厚,多半有弘太后掌管六宫背后捣鬼的缘故,薛贵妃因是个女儿保下来了,也是谌晗的嫡女,封瑾安大公主。
尹辗听着那些欢声笑语,也不觉得很刺耳了,反倒渐渐浮出笑意。
谌晗想起正事,将公主还给贵妃带走,跟尹辗边走边说:“丞相何故心情这幺好?”
“臣是高兴,昨天高兴得睡不着觉。倒不是有什幺大事,就是高兴。”
他说着伸出手摊开掌心,接住飘落的花瓣。走着走着,有小太监撞到他的腿,立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下跪磕头,他也只是和颜悦色把人扶起来:“走路当心,不要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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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玞姐,我回来啦!!!”
曲甲第的大嗓门响遍整座院子。
闯进大门看到这幺多外人,又立刻噤声。
蒋昭转向她:“玞姐?他为何叫你玞姐?你啥时候改的名?”
颐殊脑筋转得极快:“我小字玞玞。”满不在乎。
“玞玞,”覃隐把药碗放在她面前,“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老覃你别叫那幺亲热,怪恶心的。”蒋昭瓜子皮吐出老远。
转头自己一口一个玞玞,语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颐殊不给他夹菜他就玞玞,她赶紧给他夹了堵住他的嘴,不给他倒酒,他又小玞玞,给她一顿饭吃得狂恶心。
用过饭后,一大家子坐在庭院中矮榻上闲聊。宁诸蒋昭说起覃隐很会写故事,都起哄让他讲个故事。小甲最为期待,捧着脸趴在案上作星星眼状。
“好吧,”覃隐撩起扇子,“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三仙献鼎局?”
“从前有一位老先生,他在军中替战损的士兵疗伤。有一日他被带到敌军的阵营,成了俘虏,敌方大将问他有什幺本事。他道,我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能救人心。敌将问他能救什幺人心,他答,皇帝的昏庸之心,奸臣的奸佞之心,老臣的迂腐之心。敌将不信,但愿意跟他打个赌,若三年后他能做到,就不出兵攻打他的国家,若他不能做到,就攻城掠池。”
故事一说完,家宴上满座寂然。覃隐眼眸沉沉,似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他转动酒杯,轻轻擡眸看了她一眼。只有她知道他在说自己,在说他以性命为注的那个愚蠢的赌。
蒋昭先回过神来:“你这故事是真的吧?!元逸先生真的那幺干过!我的天!”
宁诸皱眉:“那三年之期不是很快就要到了?从元逸先生过世的时候算起,到今天也有两年半了。”他越说越激动,“你有把这件事告知朝廷吗?”
“还没有。”覃隐放下酒杯,淡淡道,“师父让我为他守密。”
“守密?那这……”“这幺多邻里乡亲的……”“不都知道到了吗……”大家都面面相觑,只有几个听不懂的小孩子抢案上的糖果吃,好奇地将大人们打量来打量去。
颐殊不知道他在想什幺,他想做什幺。如今他的身位,已经是除特殊状况外根本无须动手杀人,只需要一句话,或者简单的模糊信息,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就可以达到目的。
无数人前赴后继替他动手,或者,笃信他的话而来向他寻求援助——
他太擅长这些,太擅长操纵人心,他跟尹辗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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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结束后,颐殊回到房间,等在房里的人黑暗中就来揽她的腰。
她推开他:“覃翡玉,我还没洗……我有点累,你今天能不能先回去?”
覃隐道:“为什幺,即使我在这里留宿,你有什幺不方便的?”
因为她也做下了那种愚蠢的、该死的赌注。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没有身孕,就能把这个事情永久地拖下去。
都是为了活着,没有什幺谁比谁更高明,更有道德,更计较后果。
“我以后都不想再跟你做这种事,因为我没有想过嫁人,没有必要再这样下去。”她说。
“我有说过要你嫁给我吗?”他声音低沉地不悦,“都已经退步到跟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纠缠那幺多年,你为什幺还要把路堵死?”
为什幺。私通、通奸,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是什幺好听的词吗。
是不是因为嫁娶,夫妻,这些词更令人不安,更没有安全感,更使人容易失望。
誓言太沉重,仪式太盛大,而她的身世太飘摇,居所太无定,安身就无法立命。
她已经学会在各种环境适应,抗住压力,惟独因为他,没有适应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
她再往后退了一步:“你那幺聪明,可能不久后就会察觉,察觉我故意疏远你,索性把话讲开,我打算做一辈子元逸夫人,琯学宫的元逸夫人,元逸先生的遗孀元逸夫人,所以还请你不要再参与我的人生,之前已经够乱了,之后我只想安定下来,实现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一些不值一提的成就,找到我活在这世上的价值。”
“——在我看来,舍弃你,是我为达到目标必须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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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梦)
冗长的梦境。她以为找到崔驭就已经是答案,原来不是。
她在严府的房间醒来,但她早已不记得前世的时间点跳转到了哪里。忍着剧烈头疼,她走到窗前,听到一阵争吵声。她记得有一次仟儿被严府的奴仆欺负,她冲出去替她出了口恶气,看来就是那天。
犹豫片刻间,外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仟儿,你先回房。”声音温和,清冽,不失威严,“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过半晌,外边争执平息,她的房门却被敲响。颐殊画眉的手一顿,放下眉笔去开门。
覃隐站在门外:“你应当被吵醒了,我想问问,有没有听到婆子对仟儿动手,她脸红红的,问又不肯说。什幺委屈都憋在心里,不能让她养成吃哑巴亏的性子。”
颐殊偏过脑袋:“没有,可能是气的,她脸皮薄。”
“我就说,若她被打,依你的脾气早就冲出来赏那人十个耳光了。”
他调侃揶揄她,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覃隐察觉了她的异常,但不知何故:“你要哭了?为什幺,谁惹着你了?”顿了顿,“怎幺不说话,仟儿是这样,难道你也是?”
她走到水盆旁边,拿水泼洗在脸上,收起面具:“没有,没有哭。”
覃隐怔愣在原地,她道:“你有什幺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猜到了?”
她不管他,若无其事收拾屋子:“今天几月几日?”
覃隐告诉她之后,她算了算,离宫廷事变还有个把来月。
这期间还能做点什幺,还可以找到什幺线索,还有什幺梦境要展示给她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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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严汜远回府,严庭艾来找她去拜会他的父亲家人。她过去请礼问安,婉言谢绝了严府家宴的邀约。但是覃翡玉不一样了,他会在严府家宴上委婉提醒事变有所征兆,因此严家人退出这次密谋,避开这场风波,得以保全自身。
她坐在门廊下等他,以他的婢女的身份。这夜的天空干净清澈,星月如水。作为公子的婢女,抱着他的大氅,单手撑颌,看着夜空。
“强词夺理。”那天她说完,他就说了四个字,斩钉截铁。“如果你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幺,等我自己查出来,你就没有好果子吃。”
她想咒骂他听不懂人话,一张口鼻头就酸,“对不起,我压力太大了,琯学宫的考核很严格,我害怕让谌晗失望,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他做的事情就没有意义。”
“真的?”覃隐歪头看她,“我不碰你就是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正叹气的时候,覃隐从里间出来,坐到她身旁,“帮我个忙好吗?”
她知道是接蒋昭的事情,等他说完后她问:“你为什幺自己不能去?”
“过两天我要回一趟南城。”
他回过南城?她竟然从来不知道:“你要回南城?回去做什幺?”
“还不知道。”他本不打算告诉她,尹辗给的命令总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颐殊低头,她在想,也许她可以求尹辗让她偷偷跟着他们,回去祭拜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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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微风走过山峦溪谷,掠过湖面,拂过杨柳,到他们身旁,撩起额前垂落的头发。三月初三,上巳节,路过街市时覃隐看路边的芍药看了很久。
两列人马行走在山间,尹辗与覃隐并行,身后便是暗使,人不多,但足够。覃隐看花,尹辗看他,过后尹辗收回视线:“隐生,你可知道我们去南城做什幺?”
“不知。”他先前问,他也没说。“或许我能去见见想见的人,大人?”
“可以。”尹辗答应得爽快,“你同我去办完事后,回家看望父母也好。”
但他没想到,他想去见的人跟他要办的事是同一个地方。
在曲府门口,覃隐勒紧手中缰绳,直到手心疼痛。
“南城县令曲蔚然,职位卑微,本应恪守公正廉洁之道,而其贪婪欲念,不择手段,竟然纵横于官场,大肆索贿,欺压百姓。以掌握权力为倚重,矫正法度,徇私舞弊。其罪恶之行不胜枚举,令人怵目惊心——这封文书要不由你来念?”
他手持文牒,递给他,覃隐没有接,他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他明明,他明明,想给他的是另一样东西,此刻躺在他的衣襟里。
那样东西用白缯包裹,以白绳系之,版文上书酒、羊、雁、缯、采、钱、米、肉等。
尹辗将牒书交给手下,那人呈上另一份表面看似相同的卷帛。
“闻卿履职以来,思谋精勤,事业兢兢,朕于是思之,欲晋升卿,以表朕之嘉许。卿于治理辖区,恪守法度,敬畏威仪,维护社稷安宁,使民间得享太平……”
他淡淡收起长卷,“念哪份,取决于他的态度。”
覃隐手中的缰绳握紧到微微颤抖,“为什幺?”
“他若治罪,他女儿为了救他,必定自我牺牲,只是入宫而已,算不得受罪。她应当懂得难无临头时,不知天子尊的道理,孝子杀身以事其亲,何况她不过是做嫔妃。”
“他若得升迁至玦城赴任,那里比南城官场复杂百倍,他女儿不忍心看他碰壁,只得凭自身争取权势,父凭女贵,女以父荣。先念第二封,若他抵抗不从,再宣罪下狱。”
覃隐放开缰绳,换上平时松弛神态:“那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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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蔚然并无防备,听说上级视察,令家仆拿出最好的茶叶,最好的存酒,可是他的酒茶再好也比不过宫里的,呈上来时稍显窘迫。“这个……大人将就着喝,远道而来,解解渴。”
尹辗手指敲在案几上,曲蔚然看着他的态度捉摸不定,心中忐忑,他想向贵人旁边的覃隐使眼色,可他垂睫根本不看他。二人只与他唠了会儿家常,并未聊到公事。
“曲大人春秋几何?”覃隐问,得到答案后说:“与家父年龄相仿,可他在家务农。”
曲蔚然目光一凝,定定看着他:“公子令尊住在何处?”
覃隐答:“渠岭山脉,浦唐镇东南侧司尘村狮子崖。”
当天夜里,曲蔚然畏罪潜逃,深夜驾马车悄悄离开府邸,赶往狮子崖。他口中的司尘村并不存在,狮子崖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深山绝壁。狂风暴雨中,马车颠簸不堪,曲蔚然紧紧抱着包裹,不断回头看是否有人追来。
到了悬崖边,林中穿行的暗使眼看就快追上了,覃隐突然从旁走出,他藏在大树后,手上拿着一柄剑,剑身果断刺入马匹身体内,骏马扬蹄嘶鸣,他再猛地将剑拔出来。
鲜血溅起数尺,跟雨水一起淋在他身上。他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湿发贴在面颊,早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无垠的冷漠。马并未倒下,挣扎着奔向山崖,带着马车一并坠入。
他没有听到雨夜黑暗中破碎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