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个赌徒。(顾边城往事)

有人出生就负担着某种责任,比如他。

顾边城当然清楚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他将永远不必为衣食住行发愁,普通人为生计奔波劳碌的平庸之恶他永远不必承受。他是注定的天之骄子,一言一行都万众瞩目。

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送到国外读贵族公学。顾父治家严谨,以至于母亲本想送他去机场都被拦下,顾边城独身一人坐了十二小时的飞机降落在异国的机场。

他知道要谨言慎行,敛目收心。换句话说是即使他只有十二岁也要一板一眼地对着老师行礼,目不斜视地抱着书走过走廊,皮鞋踩过比他不知道大了多少岁的木质地板,发出的每一声都叫做“教养”。

顾氏需要一位继承人。父亲需要一个优秀的儿子。公司股价需要他,员工薪资需要他,顾氏体量之大对整个国家的经济都有重要影响,他不能出现纰漏。

因此他应当理解父亲并未通知他母亲身故的消息。他母亲是一位传统的女性,身出名门,性格柔顺。他性格柔顺的母亲于一个晴朗的下午自杀身亡,使用的工具是一支极不起眼的美工刀,来自于她唯一的儿子的画室。

顾边城盯着那处如今空无一物的抽屉。他母亲就是这样推开了画室的门,拉开抽屉,取出了那支美工刀。

直到他被父亲拖出画室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清楚母亲自杀的原因。“从今往后不准再碰这些东西。”父亲说,那一扇门在他眼前合拢。

那支美工刀自然也早就被销毁。他无所不知的父亲有所不知,最后一个儿童节那天他被锁在房间里准备功课,母亲却带他偷溜出了门。这位对金钱毫无概念的顾夫人居然带着他甩开保镖在画材市场拎着铂金包问他想要什幺礼物。

名门望族的教育自然也包括艺术。顾边城从四岁时师从一位国内名家,各类顶尖画具更是从来不缺。顾夫人刚想蹲下身和他说话,却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高到只需微微昂头就能和她说话了。她略显尴尬地掸了掸套裙上的灰尘,在一片熙熙攘攘的吵闹还价声中问他:“宝贝,你想要什幺礼物?妈妈给你买。”

其实他什幺都不缺。但顾边城低下头许久,半晌才小声说:“母亲,我的美工刀钝了。可以帮我买一把新的吗?”

他视线中母亲的裸色高跟鞋已经被粗砺的水泥地磨花。顾夫人于是踩着7厘米的细高跟牵着他走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只为了给他买到一支最好用的美工刀。商贩看着眼前的贵妇人真欲狮子大开口,顾边城率先抢在前面开了口:“五十。我以前买过,就是这个价。”

他怎幺可能自己买过东西。但这幅样子显然唬住了对方,最后以五十五元的价格拿下。顾夫人直接塞给对方一张整钞,示意不用找了。

顾边城皱眉,他虽然刚满十二岁,神色已经有了成人模样:“母亲,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必开口了。”

顾夫人被自己的儿子说得一愣,接着露出一个有些心虚的笑容:“妈妈知道我儿子最厉害了……”顾边城闻言有些吃惊的擡起头来。

他已经像个成人了,顾夫人还是半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我们家边城特别特别厉害,比妈妈厉害多了,所以妈妈相信边城一个人去英国也能好好照顾自己的……”他母亲身上浅淡的茉莉香气晕染进他的胸膛,有潮湿的泪水洇湿他肩膀的布料。

顾夫人对外宣称是病故。他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意识到他比十二岁那年他走时又长高了许多。

“不要像你母亲一样脆弱。”父亲的声音像重石般砸在地上,他又搭回去英国的飞机。

学校里同样有艺术鉴赏课程。向来成绩优异的顾边城在那一节课缺堂,   英国从来不种茉莉,只有丛高的冬青灌木。

蓄着络腮胡子的艺术教师在下课后把他请到办公室。快六十岁的艺术教师是同样是艺术界卓有声望的一位画家,受聘于这所贵族公学算是修身养性。顾边城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面前的红茶徐徐腾起白雾。

“顾先生,请问你对我的授课内容有什幺建议吗?”老师拿起银匙往杯中加了一勺糖,看向他示意他是否也要来点。

顾边城摇了摇头。“您教得很好。是我个人的原因……”

老师擡起头来看着他。“您对艺术不太感兴趣?”

那几个单词缓慢而沉重地敲在他的心脏上。顾边城不懂得什幺叫做兴趣,只是母亲曾经夸过他画的很好,“我们边城今后会是一个大画家的。”她笑着说。

他母亲有一种清醒的天真。顾边城出神地想着,他怎幺可能成为一个画家呢?

一张手帕被递到他眼前。顾边城恍然地擡起头,潮湿的泪水洇湿在布料上。

“我母亲……过世了。她生前希望我成为一名画家。”他迅速擦干面上的液体,恢复平静说。“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平复情绪,非常抱歉。”

老师接过手帕,叹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抱歉。可以告诉我您母亲的名字吗?”

顾边城说出了他母亲的名字。

老师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改变了。他又念了一遍顾边城母亲的名字,睁大眼睛看着他。

“怎幺了,先生?”顾边城有些疑惑地问对方。

“顾先生,我认识您母亲。她……是一位很有天赋的画家。”

他从那一日起整日泡在画室里。顾边城不记得自己画了多少幅画,直到一年后那位艺术老师帮他选了几幅画展出。顾边城站在画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央,他犹豫片刻,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父亲。

他父亲的回答也同样简单:“滚回来。”

顾边城生平第一次反抗他父亲是十七岁。“不知悔改!”父亲直接抓起桌前的象棋棋盘砸在他头上,顾边城隐隐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他额头流下,咬紧牙一声不吭。

“如果我能获得第一名,您就必须同意我学油画。”他父亲怒极反笑:“你敢和我谈条件!要是拿不到呢?!”

他沉默不言。

父亲踱到他面前,吊灯的光倾泻下来形成厚重的阴影。他父亲似笑非笑地开口:“你去。”

“拿到第一名,从此干什幺我不管你。要是拿不到……”

“你这双手,也别留了。”

他走进那间画室,闭门不出。

经济规律不重要,商业运作不重要,法律逻辑不重要,他不再是身负重望的顾氏接班人,不必再强装老成持重。

顾边城落下一笔。深红的颜料如血液般刺目。

他不过是个赌徒。

要幺从此他能一直画下去,要幺他再也别想画下去。

顾边城两个月后让人将那张画作送了出去。他记得那是一个同样晴朗的下午,晴朗得令人有些心惊。

命运的骰子无声地旋转,他等待那一刻开盘。

“……结果是什幺?”莫怜问他。

顾边城沉默不语,从一旁的画架上取下一支炭笔。

他的手在接触到那只炭笔的一瞬间开始发抖,像神经痉挛那样抽动。顾边城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色,抽出一张空白画纸落了上去。

极不成型的线条在他手下扭曲变形。如果不是已经看过,莫怜几乎无法辨认出那是一只蝴蝶。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边城的脸。

“我不可能再成为画家了。”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撕碎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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