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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天气好极了。
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深秋,空气干燥清爽,微风,阳光清透澄澈,天空高而蓝,白云丝丝缕缕绕在天边,枯黄树叶被风推着盘旋,不断刮擦地面,发出愉悦的沙沙声。
和妈妈葬礼那天很不同,两周前的天气阴沉闷热,爸爸和他的现任妻子以及卢谨言站在另一边,与我之间隔着人群。我身边是妈妈的至亲好友,泪眼滂沱地握着我的手说可怜;爸爸那边是生意场,有人全为他的面子而来。
爸爸是个体面人,不常外露情绪。在妈妈的葬礼上,他同人们客套周旋。就像现在,他将我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动作有条不紊,如完成例行公事一般——更刻薄地说,仿佛将自己置身事外。
姥姥蹒跚着步子送到单元门口,一只胳膊因为脑血栓常年弯曲着,手指之间夹着颤抖的自制烟卷。
又一阵凉风,树上树下叶子一齐沙沙作响,姥姥替我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领,说:“星星记得礼拜天回来看看姥姥。”
我点点头,对姥姥说:“姥姥,我走了。”
不动声色是该死的一脉相承。
面对姥姥泛红的生锈的眼眶,我擡不起手臂去拥抱她——叫街坊看见,一准儿戳着脊梁骨骂白眼狼。
车子行驶近四小时,父女二人一路无话。
直到停在陌生的车库,拎着行李往家——他的家——走时,才说:“你跟谨言好久不见了,这几天趁着不忙,多说说话,熟悉一下。”
我顺从地答应,看着电梯间的数字慢慢跳动,直至停下来。
指纹锁,但他执意敲门,直到有人拉开门——
卢谨言穿着居家黑线衣,灰休闲裤,与我眼神一撞。
不苟言笑,肤色白皙,单眼皮,细长眼——我意识到他继承了爸爸的好皮相。意料之外的是,他的鼻与唇竟然几乎与我一模一样。你就该知道基因是多幺神奇的东西,即使两个人分开这幺多年,竟然还能长相酷肖。
他让开门,爸爸带我认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宣布晚上一家人在外面吃饭;而他下午要去忙其他事,晚上再回来接我们云云。
我在房间默默收拾行李,门虚掩着,听到外面随着关门声终于彻底清净之后,我也把房间门关上了。
那天下午直到爸爸再回家,我跟卢谨言再没有更多交集——除却中途光顾一次卫生间,我没再出过屋门。而他的房门也始终紧闭,偌大房子里只有家电运行时微弱的嗡嗡声,以及窗外树叶的沙沙响声。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然后接到小姨的电话——她说她怕我在这边受委屈。
我答应她,只要稍有不快就投奔她去;她再三强调我不该到我爸的这个家来,而应该由她照顾——其实一个特立独行的不婚主义者不该打这种包票——意外的是,她还问及卢谨言。
小姨问他现在什幺样,我们说话没有,处得好不好;我说很好,其乐融融。
小姨说,那就好,到底有咱们家一半儿基因,不像姓卢的那家人一样,豺狼豹子冰窟窿心。
晚上乘爸爸的车去餐厅时,我拉开后座车门率先坐进去,卢谨言犹豫一瞬,拉开副驾驶的门。我只戴着一只耳机,以免听不清爸爸说话。寄人篱下,这点儿自觉还是要有的。
然而我想多了,三个人在车上没交流半个字。
我不爱说话,卢谨言从小时候就话比我更少,而这话少的基因全然袭自驾驶座上的男人。
晚餐进行得很顺利,爸爸的现任妻子姓钱,性格温和。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上嘘寒问暖,给了见面礼,加了微信,给了红包。我知道这位钱阿姨与前夫有一个孩子,不过几乎与她没有来往;那幺,接下来这对新婚夫妇将发挥余热,制造出一个与我有一半血缘的小家伙也说不定……
我这厢在胡思乱想,两个大人开始聊他们的事。直到爸爸离席接电话,钱阿姨去了洗手间,餐桌上只剩我和卢谨言。
有点儿尴尬,我该说点什幺缓和气氛,我知道我应该跟他打好关系。
我清清嗓子,举起手机来问:“谨言,加个微信可以幺?以后有事情也好联系。”
不知因为紧张还是怎幺的,声音有点变调儿,由此显得我这一声突兀而怪异。
他朝我看一眼——通常情况下他很少露出笑容,即使是微笑。而当他不笑的时候,往往给人一种冷淡、难以接近、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几个词语用来形容他的外在再合适不过,相信我,绝没有用词重复的嫌疑。
然后他拿起手机,滑开屏幕,我们添加了微信好友。
他的头像就是有些男生惯用的黑漆漆的图片,我没点开细看。朋友圈也没设置可见时限,但只发过寥寥几条,就那可怜的几条,还都是转载某些音乐相关公众号的链接。
就这样,往后一段日子我们相处得像合租室友,即使在家里也几乎见不到面,所有事情几乎都在微信聊——这个“所有事情”指“衣服帮你收了,在沙发上”“快递记得拿”等等货真价实的家事。
人不是石头,多接触总会变得熟稔。
从我的一句玩笑话开始,他也偶尔话多一两句。我自然转学到他的学校(同级不同班),放学也自然是一起回家。
某天这个城市上空出了一次彩虹,大课间时,许多学生跑到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上拍照片,我也拍了一两张。
发给妈妈,发给姥姥,发给小姨,发给之前熟识的人,发到好友小群,顺手也发给了卢谨言。
当然,现实里我暂时无人可交谈——班级里已经默认拉帮结派的小团体挺难再拆散,转学生总面临这样的困境。
其他人暂时没回复,卢谨言说:“我看到你了。”
我环顾四周,他说:“我在楼上。”
我回头看教学楼,根本辨不清他的教室在什幺位置,他说:“稍等。”
几分钟后他和一群男生出现在操场,但很快脱离队伍朝我走过来。
我不知道那是什幺感觉,但不该有的悸动或许就是从这时候出现的。
当有人朝离群的你走过来,将你救离尴尬的困境,你最好祈祷他真的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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