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学姐当年在我们高中,可是名人呐。”
一曲终了,把话筒放下走回来的范媛媛突然开口。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到她身上。
除了顾盛廷。
他沉默独饮,面色淡淡。
“媛媛也认得叶小姐?”
周芎川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有些懵,明明是在问范媛媛,他的目光却不自觉望向了顾盛廷。
叶一竹唇畔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漫不经心摇曳酒杯。
不是第一次听到范媛媛用这样无辜,令人讨厌的声音迫不及待向别人宣告她的名气有多大。
“校友嘛,都听说过叶学姐的名字,对吧,谭学长。”
谭中林熟络拍了拍叶一竹的肩,略显遗憾。“只可惜我读书的时候只顾着打游戏,对学校所有的事都不感兴趣,所以现在才和一竹认识。”
话里话外,显然谁也没得罪。
可谁都听得出来,如果非要在两个女人中选择一个,谭中林是与身边这个私下叫他“学长”,当众叫他“谭总”的女人是一边的。
范媛媛强颜欢笑,紧紧贴坐在顾盛廷身边。
恰好他抽完一支烟,起身伸手去摁灭火光。
有人起哄,“早听说盛廷唱粤语歌有一套,不知道我们这群老家伙今天有没有福气能听到你一展歌喉?”
顾盛廷爽快答应,“能给各位前辈唱歌是我的荣幸,就是怕唱得不好,得让大家耳朵难受一阵子。”
他幽默的话让现场氛围活跃不少,他倾身和坐在那边专门为客人服务点歌的小姐说了句什幺,接过话筒坐回去。
前奏一出来,便有人惊呼:“beyond啊,没想到想你们这代年轻人还有会唱beyond的。”
顾盛廷脸上挂着淡笑,放下了原本翘着的腿,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疏懒随性。
“盼望你没有为我又再度淌泪,我不想留底,你的心空虚。盼望你别再让我像背负太深的罪,我的心如水,你不必痴醉。你可知,谁甘心归去。你与我之间,有谁。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有泪有罪有付出,还是忍耐,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有日有夜有幻想,无法等待……”
一曲终了,现场沉静的氛围一时无人打破,似乎都沉浸在歌曲凄美的意境。直到掌声雷动,顾盛廷睁开眼,眼角发红,但他反而是冷酷、最无动于衷的那个人。
叶一竹目光冷冷举起手随波逐流,耳边有人打趣:“媛媛唱《偏偏喜欢你》,你小子唱《情人》,我说,你们年轻人真是……”
不断往上顶的胃直直冲撞到心口,叶一竹在短短一瞬间,出现了很多在逼仄污浊空间里呆久了的生理反应——耳鸣、泛恶、心慌。但实际上,她嗡鸣一片的脑子里,传来的是在风中飘零的少年音。
中间隔着周芎川,顾盛廷目光张扬,可得不到任何反应。她清冷的侧脸上,没有丝毫触动的痕迹。
他突然又很想抽烟。
范媛媛红着脸搂住顾盛廷的手臂,拦住他摸烟盒的手,亲昵撒娇:“少抽些。”实际上,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顾盛廷笑了笑,转了个方向,“这你得问周董。”
他没有推开她。范媛媛头晕脑涨,试图偏头枕在他手臂望向周芎川。周芎川朗声大笑:“这话让我没法接茬啊。”
周围人都跟着起哄,顾盛廷似笑非笑,似乎很乐意成为大家的消遣对象,伸出那只被范媛媛搂住的手臂去拿自己的酒杯。
一片欢闹中,只有范媛媛藏在暗光下的脸色僵了僵。顾盛廷用的巧劲,挣开她的动作自然强势,无解。
这场聚会的高潮好像就是这幺无声无息到达的。
因为他们两人你来我往。
那一圈人都围过去,放下话筒,任由伴奏孤独奏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没有苦恼,没有忧愁,没有怨恨……他们相互举杯,热情高涨。
叶一竹沉默坐了一会儿,连来之前做好的心理防线都在一瞬间崩溃。
她本来就不擅长做那些厚着脸皮、不懂装懂、明明心里在哭却要迎合别人笑的事。
如果她会这样,那幺她就不会那天当众铲戴于悦的脸,断了自己的后路,也不会有今天决定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可做了这幺多的准备,甚至连开战都没吹响,她就已经死了一万遍。
似乎只有谭中林注意到她突然站起来走出去。
一路走到洗手间,她还是迟迟喘不上气。
从裤子口袋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急迫颤抖点燃,擡头看到明亮镜子高贵又落寞的自己。
他和别的女人,在不动声色之间就引起骚动。
心剧烈疼痛的一瞬间,原来不过是再次听到他唱《情人》,明明眼中只有她,可他却用那只被抱住的手去拿酒杯。
她痛恨死他要当着这幺多人的面唱《情人》,在他们破天灭地的争吵之后。
可他任由旁人调侃他和别的女人,仿佛是在报复那晚她故意唱了首别的《情人》膈应他。
“这就受不了?”
她回神,胸口已经胀得快要爆炸。
谭中林站在她身后,掏出烟,含在嘴里,问她:“能借个火吗?”
她把打火机扔给他,将那口含了许久的烟吐出去。
“这样跑出来,和宣告失败没有两样。”
叶一竹冷冷笑:“我今天来,就是放手一搏。既然风头这幺容易就被别人抢走,说明我在周董那里,并没有吸引力和价值。”
谭中林选择不拆穿她。
“可他是在帮你。”
谭中林盯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
“他是在恶心我。”
“因为范媛媛?”
叶一竹无动于衷,将手里的烟抽完,突然对他说:“多谢你,刚才为我说话。”
“不用谢,我说的是实话。”
对上她有些怔忡的目光,谭中林勾了勾嘴角,抖落满池灰烬。
“真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鼎鼎大名,不要把自己想得太惹人注目。”
叶一竹眼中似有闪烁。
不知道是否又想起了那段孤立无援、人人喊打的日子。
“在学校,喜欢非议别人的小人其实只有那几个。大多数人都在本本分分读书,他们不会无下限去探讨、指点别人的人生。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这一生,光是做好自己就够难了。”
“你想想,那些设计你、和你作对的人,有几个是因为你挡住了她们的路。包括范媛媛。她不愁吃穿,只想着怎幺在你面前炫耀她如今和顾盛廷的关系。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会拿别人痛苦的过去杀人又放火。”
“你真的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又无休止陷入过去痛苦的记忆和自我怀疑。”
叶一竹转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是我想这样吗?离开这几年我不知道过得有多好,可是好像只要一踏入这片土地,那些让人恶心的过往就像梦靥一样,甩都甩不掉。”
“你刚刚也看到了,她有多嚣张,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可叶一竹最憎恶的是自己。如今她有了很多束缚——光要拉拢讨好周芎川一点,就不能让她像当年一样保卫自己。
而当初和陪她发消息,安慰自己的男人,如今却成了那个吐槽对象的避风港。
“我没哭。”
她别过头,不让模糊的视线触碰到他递过来的那张手帕。
“有时候,不一定需要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才需要帕子。”
她咬唇,有些排斥,“我最讨厌听大道理了。”
“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小小心得。”
有包厢门被推开,里面铺天盖地的嘈杂声涌出来,越发显得他们所在的一角安静。
叶一竹被他那个“小小”的语气逗笑,觉得自己的笑点莫名其妙。她接过他的手帕,上面有淡淡的木质香,是新的。
开了个玩笑:“我不用别人用过的手帕。”
谭中林将手插回口袋,轻吁了口气:“我告诉过你,如果连敌人都对付不了,你又怎幺能够获得胜利。”
“你做到了的,在饭店推开戴于悦的那刻起,你就做到了。”
叶一竹从帕子边缘擡起一双朦胧泪眼,有点像小孩子,怯怯的,懵懵的。
谭中林走神了,心脏依旧沉缓跳动。
“帕子是新的,我没有给女人递手帕的习惯。”
“砰!”
一声巨响突然爆破,谭中林脸上的情绪荡然无存,侧身挡在叶一竹身前。
外场的混乱如海啸来袭,源源不断有人尖叫乱窜,四处逃散。
叶一竹大脑空白,瞳孔骤缩,本能出声提醒谭中林:“小心!”
原本死寂的空间突然多出一阵粗壮的呼吸扑过来,叶一竹全身一颤,下意识想动,却被谭中林按住。
闯进洗手间的人显然没预料到里面有人,短暂的错愕后,脸上全是扭曲的狰狞,从腰间抽出一把刀。
谭中林眼色发沉,把叶一竹推开,低身将将擦过利刃。
那人眼珠暴血,毫无章法胡乱挥舞,谭中林死死抵住他握刀的手臂,露出衣袖的那截小臂血管暴张。
叶一竹沿着墙摸索,惊慌中瞥到了洗漱台上用作装饰的鱼缸。
她没有多余思考,将器皿整个端起来,狠狠砸出去。
只听一声尖叫,玻璃四分五裂,那人全身失去重心往后趔趄,谭中林本想借此机会将他制服,可不料又从外面涌进来四五个人。
“叶一竹!”
顾盛廷狂奔而来,从后死死钳制住正欲擡手举枪的人,表情阴狠,低吼一声屈膝狠踢那人小腹。
谭中林回身抓起叶一竹手腕从旁边往外跑,顾盛廷的手臂被刀划伤,试图伸手抓住她从眼前闪过的一截衣摆。
顾盛廷憋红的五官短暂挪位,肉破断筋的痛楚都不及心底骤然落空的绝望。咬紧牙关反手将歹徒的手一百八十度扭断。
谭中林带叶一竹一刻不停往外走,随着人流很快就被堵在拐角。
一声枪响穿透天际,灯泡炸开的瞬间,人人自危惊叫着躲窜。
叶一竹下意识扭头,视野瞬间陷入黑暗。
“警察!警察!不要动!”
……
混乱现场不断有红蓝灯光闪动,鸣笛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不要动!原地蹲下!”
谭中林转身,借着幽暗的风光看到叶一竹双手抱头,神情恍惚缓缓蹲下,像张飘零的枯叶。
“怎幺了?”
他很快就察觉到她不对劲。她不至于害怕成这样,更不可能浑身源源不断冒稀冷的汗颤抖不停连话都说不清楚。
“华盛顿……枪击……应激……”
她一抽抽艰难吐字,谭中林愣在原地,突然展臂搂住她,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怀中,用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好在之后没再响起枪声,她蜷缩在他怀里,意识渐渐模糊。
*
又是一起吸毒案,只不过这次窝藏在这里的还有杀人犯。警方追捕数月,布下天罗地网,今晚终于在这里将不法之徒捉拿归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警方的逐一排查下,现场未能及时疏散出去的人才得以重生。
冬夜午夜的街头,车流稀少。
谭中林的车速不算快,他时不时擡头从内后视镜看后座缩成一团的女人。
长而凌乱的头发遮住叶一竹没有血色的脸,她像昏睡过去,一路安静。可当车平稳停在酒店门前的时候,她立马坐起来,掀开身上的毛毯。
“谢谢。”
“两年前华盛顿那起枪击案……”
叶一竹手中动作停下,缓缓擡起隐约泛红的眼。
“我也在现场。”
叶一竹皱了皱眉,短暂怔忡后,她没太大反应摇了摇头,还是要下车。
逃离了险境,她又恢复冷淡,似乎对什幺都不感兴趣,也不急于从别人身上寻求认同感。
谭中林觉得肺空,全身肌肉都还在酸痛,靠在座椅上当着她的面点了一支烟。
两年前他被派遣到华盛顿与合作方接轨,在从公司返回酒店的路上倒霉到家遇到几个反社会人格的蒙面人持枪杀人。
老实说,他如今回忆起当初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仍觉得心有余悸,但不至于到留下应激反应这种程度。
警方把现场控制下来后,他只想快点离开,结果撞到一群东方面孔在四处寻找他们走失的同伴。
一个女孩拦下他,直接说了起中文。
“先生,你有看到一个女孩吗,长头发,穿黑色皮衣,一米六五这样,也是中国人。”
谭中林下意识摇头,不想卷入多余的事端。
女孩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或许,他并不是中国人,听不懂中文,短暂失落后,加入同伴大声呼喊那个女孩的英文名。
女孩离开后,谭中林还混沌麻木的神经突然清醒,闪过所谓的长头发、黑皮衣。
刚才所有人抱头蹲下来忐忑等待死神从人间随意挑选幸运儿的时候,他身边蹲着的,是一个亚洲女孩。
他叫住那群人,指了指那边混乱的角落,点了支烟转身离开。
身后响起一阵欢呼声。
谭中林一张脸婆娑的树影里起伏,把烟掐灭,推门下车,大声叫住那个伶仃背影。
“Kristen!”
叶一竹停下脚步,扭头的瞬间黑发汹涌,被风交缠。清冷的眉眼闪过一丝怔忡,茫然搜寻了一下,最后才定格在谭中林身上。
眉头轻皱。
比起刚才他谈及两人共同经历过的“枪击案”,她显然更好好奇他如何知道她的英文名,精准无误喊出口。
谭中林关上车门,步子迈得大又稳,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身上的大衣在走出会所的时候给她披了,被遗留在后座,此时此刻,他身上只挂有一件布满皱褶的衬衫,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污浊。
但丝毫不影响他卓群的气质。
“您的手帕,洗干净后我找个时间换给您。”
叶一竹自己释然了。她回国要抱人家大腿,像谭中林这样的人,要得知她一个小人物的英文名并不是什幺难事。
无知无觉换了称呼,她的语气冷淡得有些刻薄。
谭中林无谓一笑,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
“我只是想纠正一个错误。”
叶一竹茫茫然仰头看他,身子到现在都还是发麻的,在瑟瑟寒风中,牙齿都在打颤。
“在一中的时候,我的确只是听说过你的大名。但和你认识这件事,早就已经发生了。”
两人靠得很近,一样的高挑、单薄。叶一竹眼中所剩无几的情绪也慢慢溃散,牙根无声碎裂,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
“学长,和我这个人沾上关系,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谭中林挑眉,“是吗?我看顾总,似乎一直这幺顺利,比你过得不知道要好多少。”
叶一竹胸口灼辣,分不清他到底想干嘛。
刚才在会所,安慰开导她的人是他,可现在说话中伤她似乎想在这种关头一句将她击倒的人也是他。
叶一竹往前走了一步,额角轻轻擦过他的下颌,苍白的唇饱满一扬,依旧媚而不妖。
“谭总该不会是想让我晕过去,顺势倒在您的怀里,让你英雄救美好人做到底。”
谭中林幽深的瞳孔暗流涌动,情不自禁想擡手拨走挡在她眉眼间的一缕头发。
“谭中林!”
车门被狠狠一砸,发出震天响,叶一竹已经冷下来的笑全然消失,惊愕扭头,看到不远处树影下停有一辆黑色宝马,顾盛廷一身黑,杀气腾腾。
狂妄野性的少年气在他身上一晃一现。
他揪住谭中林的衣领,脸色泛青,下颌线那点擦伤的红并不狼狈,更添肃杀之气。
“你他妈找死。”
将人重重往后一推,顾盛廷又面向叶一竹,粗重的呼吸一顿一顿,有随时中断的预兆。黑黢黢的眼睛暴满血丝,他下颌紧绷成一条线,冷冷开口:“如果你觉得随便找个男人演戏就能伤害我,你做到了。”
她好笑,正想出声,再次被他隐忍打断:“你明知道我一路追车,要亲眼确认你安全到达酒店才肯放心。你故意做给我看,好,我认,过去是我对不起你,这些都是我活该。”
“你别他妈自作多情,谁管你追车还是跟踪,我没这幺无聊和你演什幺戏。”
叶一竹看到他神色一忪,冷峻面孔上零零碎碎的伤,风中凌乱的短发,此时此刻,她才觉得他狼狈要死。
轻蔑勾起嘴角,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狠狠捞回来。
“对!我自作多情,不管你怎幺对我,我都接受,因为我活该。你不是说以前我没有正经追求过你吗,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追求你,直到你愿意原谅我,肯重新看到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保护你,为你去死我都愿意。”
顾盛廷痛苦低下脸,声音沙哑颓废:“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去的错误。”
旁边的谭中林轻轻弯了弯嘴角。
叶一竹静静看他一会儿,一字一句说:“我给过你机会,曾经我只信任你一个人,也和你一起下过地狱。”
“一竹……”
他承认自己被她空洞但冷绝的目光伤透了。
漫上深深的恐惧。
“愿意为我去死?”她用力挣开他还在冒血的手。
他故意拿那只刚才为了救她受伤的手试探她,她感受到了,但无动于衷,毫不留情往里又插了一刀。
“那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