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商会

却双举目望去,只见说话的人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可那眼里精明又深邃,浓重的口音里透着着鼓舞人心的激昂。

来之前老肖说过,这次的集会发起人叫邵品元,是川蜀商会里建工领域的标杆人物,中铁拖欠他们公司的工程款是以亿为计量单位的。要钱的事上邵品元比谁都积极,但他的后台关系并不弱,能拿到钱的办法多得是,只不过组织人一起闹付出成本小而已。但无论如何,邵品元都是食物链顶端的一批,他这幺积极组织大家过来,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以别看这位现在慷慨陈词,八成是借水推船,只要他的钱一到位,别人就只能有辙使去没辙死去了。

却双心里一阵嘀咕,嘴上却不能多说。毕竟满屋子坐的都是老江湖,人堆里属她最年轻,何况老肖在商会里都没多大面子,她就更别想有什幺话语权了。

前面,邵品元口若悬河,已经从国家政策说到了行业现状。他每说一段,捧臭脚的就跟着吹捧一阵,明眼人都知道是戏,又不能不看。

却双看着手机上的时钟出神,一分一秒算着流逝的时间,整整过去四十分钟,老狐狸终于切入正题:“毛主席她老人家教育我们,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家光在这儿喊幺得啥子用,人家又不能自动把钱送到手里头,我们要主动出击撒!”

立即有人响应:“邵总你说哪门整?我们都听你指挥嘛!”

“就是就是,跟到邵老板儿走,吃不了亏……”

“老邵你莫等了,快点安排喽!”

却双跟旁边几个认识不认识的人交换眼神,大家目光里都透着无可奈何。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将邵品元拥上高台。

“咳……”邵品元有意干咳一声,道,“既然你们大家都看得起我邵某人,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先跟诸位说一哈我的意见,你们想嘛,中铁这些局每年子要接待好多要钱的人哦,闹不出名堂来,哪怕见到他们头头也照样给你打官腔,所以这次我们要分头行动,大家有意见不?”

“哎呀幺得意见,听你安排!”

“等啥子等,邵老板你搞快说嘛!”

坐前面的一群人声音大得离奇,自然听不得一丝一毫的反对意见。

邵品元继续开口:“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咯,我跟曹老板儿几个人,还是找关系约里面的大领导出来谈判,但是底下的也要加把劲,这样子——老王你们几个,该去国家信访局上访的还是抓紧去!顾三哥你们不是喊要在工地闹两天停工吗,那就停嘛,看甲方啥子反应!还有老李老付,你们的任务最艰巨……”

一句话,让却双身旁的两人立时绷紧了神经。

只听对方又道:“这些央企都是见人下菜碟,所以不能光给他们好脸色。这门起嘛,你们几个还有老肖公司那个女娃儿,就去公司堵他们,要闹就闹得凶一点,这样子我们谈判的时候才好多争取,要得不?”

却双闻言直起身子,对面老李已经皱了眉:“邵总,我们直接过去闹,是不是有点不好?”

“啥子不好,别个欠你钱,你哪门还替他们考虑周到嘞?”

一句话把他噎得没了词儿,老王见状忙插话:“邵老板儿,我们的意思是,直接去门上闹,他们得不得喊人收拾我们,毕竟是首都嘛……”

“怕啥子怕!”不等邵品元开口,他旁边帮腔的人就气汹汹吼道,“嘿,我说你真是——怂人面前全是坎坎,再不给钱你连生活都保不走了,还担心那些?现在就是要多整点麻烦出来让他们脑壳痛,这样子我们去谈判才能掌握主动权,晓得不?而且你想嘛,大家都是一个商会的,你们真有啥子事,商会还能看到不管咹?莫害怕,放心去你的!”

话里话外就是派他们几个去找甲方正面闹,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对集体利益无损,受伤的只是这些商会里地位渺小的开路炮灰而已。

却双挑起眉头,先前她就担心会被稀里糊涂当枪使,结果怕什幺来什幺!老李见她反应即将激烈,紧着给使眼色,又对众人拍胸脯道,“那好那好,我们还是去试试看哈!”

老李显然一百个不情愿,可刀架在了脖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毕竟人在外乡飘,同乡会不仅能在必要时帮你挡灾驱邪,有时还能共享信息和人脉,一起发财富贵。当然得利最多的,永远是金字塔尖上那几个发号施令的人,至于居于食物链底端的基础会员,那都是劳碌命。

但是没办法,难受也得受,不然被踢出去,连垫脚铺路的价值都丧失了,境地会更凄凉。

散会后,老李悄悄将却双叫到没人的地方。

“女子,老邵他们几个你接触的少,你不了解!听我说哦,莫跟他们犟嘴,不然吃亏的是你。”

她看出来了,这些商会里所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助人为乐显不出他们,暗箭伤人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毕竟摸不准情况,自然不能太张扬,知道人家是好心,她只好点头。

转过天来,邵品元就迫不及待催大家行动。

老李等人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去位于昌平的中铁分公司总部。

接待他们的人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无非是还在走流程让他们不要急,出了结果自然会通知。

老李他们还想着据理力争一下,不料一张嘴就被遭到连珠炮似的一顿呵斥,堵得噤了声。

对方还不依不饶:“总部这儿审核的项目多着呢,比你们体量大的项目有的是,也没见人家这幺个催法的!再说咱们央企又跑不了,我说你们着什幺急?”

却双最烦这种官腔,笑着开口:“领导,你们这审核都走大半年了,还没完事儿呐?正因为你们是央企,我们才心甘情愿等了这幺久,年前好几个班组都闹着要上访,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们也二话不说全压下来去了。可究竟什幺时候能审出结果,好歹该给个信儿啊!”

对方音调陡然一变:“你这话的意思,是想带着人继续信访,嗯?”

却双还是笑:“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领导的辛苦大家都能理解,可也希望领导们能体谅体谅我们,农民工的钱你们一分不欠好样的,但我们这些包工的也要吃饭……”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公司在签订合同前都会把流程说清楚,走流程需要时间,你不知道?”边说,边轻飘飘瞥了却双两眼,声量蓦地擡高,“据我所知,你们的项目是通过第三方包的,不是跟我们这边直接定的合同吧?”

对方说着,瞟向老李几人,半晌又转回目光道:“他们几家的工程款,流程走完就差不多了,你嘛……跟谁签的合同就找谁去,或者谁跟我们直接签的合同,就让谁来问进度,和你——我说不着!”

却双脸上一热,恨恨咬起牙。河北那项目,是老肖一意孤行接来的,他们公司资质不够,原本连投标的份儿都没有,哪知道中间商竟主动找上门要促成这桩好事。老肖也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被捧得忘乎所以。没几天就订下包工包料的合同,班组进场,公司借钱垫资往这项目里砸,结果等要钱的时候才发现着了别人的道儿。那中间商是业内有名的皮包公司,专门干工程转包的。

签合同时,是公司一项目经理领着对方的董事长亲自上门来谈的,人倒是如假包换,可合同上盖的章是假的。所以这活儿虽然是给中铁干的,但他们施工方跟中铁之间又没有直接合同制约,总包可以明目张胆不认账。

老肖明白自己让人下了套,暴跳如雷一阵,又只能委曲求全再去找中间商谈判,然而无论怎幺交涉,对方表达的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合同可以重新签,但合同上的项目总额要比实际预算出的数字少一千万。明眼人都看得出,中铁局地方的领导和皮包公司一定早有勾结,找了一圈儿最终锁定了老肖这个冤大头。

这栽认了就等于同意挨宰,对老肖公司来说是饮鸩止渴,不认人家就一直拖着,一分钱都不付。当然走法律程序也不是不行,但想在这个量身定制的天坑里找到有利证据,明显难如登天,而且时间线也会拉得很长,三年五载官司打下来,公司就算拿到钱也早破产了。

所以当邵品元“广发英雄帖”时,老肖仿佛看到了希望,跟却双聊了好几次,建议尽量借商会的势把钱要出来。可他又不是不知道,邵品元那些人不占便宜就算亏,怎幺可能真发慈悲帮大家排忧解难。

现在中铁这方占尽优势,说话就更不会客气。却双这样的刺儿头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自然清楚怎幺让人难堪。

见她搓着手没立刻回呛,对方于是哂笑着转身,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时间,迈不出门。

片刻后,就有人进来公式化地送客,无非再说两句回去等消息之类的客气话。

无功而返早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几人不紧不慢出来,倒也没多气馁。

唯却双脸上阴晴不定,她说有事要去办,跟几人道个别,招手上了出租。她想着单独跟老肖商量下后面的计划,因此上车后随意说了个地址给的哥,就开始打电话。

哪想到车堵了一路,她电话也打了一路,到国贸时手机已经快没电了。老肖那仍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话题已经从要债转到了公司破产环节,“双儿,背债公司那几个人我接触了哈,如果……我是说如果……中铁这笔账真把我们难倒了,实在不行就喊他们帮到背嘛!财务那边算了,现在我们有五千多万的债,那些老几要五个点背债费,也不算很多,花二百多万把烂账转出去,这点钱还是搞得拢!”

“肖叔,你怎幺又来了?”却双一边过马路,一边将滚烫的手机离自己脸颊远些,“昨儿我刚劝了你,无论谁介绍的,那几个背债的都不可信。”

“哎呀,我找人问了,他们后面关系就是硬嘞!”

“我不质疑他们的实力,但我怀疑他们的动机。”商场里人来人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继续说,“既然幕后老板手眼通天,那合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张废纸,反而会让我们处处受牵制。签合同前他们说只要几个点的背债费,可合同签了公司一过户、财务系统一交,要怎幺着还不是人家说了算吗?那时候,他们有的是招儿吃人不吐骨头……”

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偏手机响起了低电量预警,她只能结束通话,想找个地方吃点饭,顺便充电。

擡眼打量的工夫,却双恍惚起来。

不远处一男一女走得颇近,那男的高大颀长,哪怕只有个背影,她也认得出,是褚春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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