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只是暂时回来住几天,她跟人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门店,主营倒卖小家电和家电零件,还有家电维修。因为相当一部分工业生产线已被战争摧毁,很多东西的价格变得格外高昂,穷人能买到的都是战前留下来的破烂货,高翰店里卖的就是这些破烂货。
因为太破烂了,三天两头就坏,所以维修的收入比卖出去的多。
店里还有一位合伙人和学徒,合伙人只出钱不出人,这两天便只有那个学徒看店,啥也不懂,一天着急忙慌打十几个电话催她。
高翰被催得实在呆不住了,第三天一早就收拾东西回县城。
虽然放了暑假,但高衡一直睡早起早,此时正坐在床上静静地看姐姐收东西。高翰问她咋了,她也只摇头,不说话。
高翰想了想,说:“你想跟我走?”
高衡低下头,有些莫名的羞愧。她不敢想象高翰走了之后家里的气氛会变得多幺沉重。而且打昨天开始,高柏清就念叨着“既然学习不好,那就应该出力干活,明天跟我和你妈一起出门”,说完就被高翰阻止了,但现在走了一个劳动力,又少了阻止的力量,那高柏清肯定会真的把她拉到田里去。
说她不懂事也好,自私也罢,反正她不愿意做粗活。因为学习好,从小连扫地刷碗都很少伸手,家里每个人,也包括她自己,都觉得她以后肯定是要进城过好日子的,家务只需雇人来干。现在猝然面对要下地干活的可能性,高衡实在无法接受。
如此想着,羞愧感愈发强烈,她想跟高翰走,但不知道该怎幺说。
高翰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估计妹妹在害怕自己走了之后挨骂,而且麦季还没过完,爸爸说不定会真的拉妹妹去下地干活。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牵起高衡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除去中指上有一块握笔形成的硬茧,整张手的皮肤柔软细嫩,手指细长,跟她的脸一样漂亮。
高翰完全想不出这双手粘满尘土、变得粗糙、满是划痕的模样。
被捏着手的高衡不明所以,擡起头来看向姐姐。
高翰说:“你跟我走吧,我去跟爸妈说一声。”
高衡看着她走出门去,手心里焦灼地出了一层汗,外面不一会儿便传来了高柏清的叫嚷声,内容听不清楚,高翰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两人一来一回吵了几句,高翰回到屋里,对她扬了扬下巴:“收拾收拾吧,咱俩走。”
好在夏季衣服轻便,两人各提着一个小包走出门,高柏清正坐在外头吃早饭,斜眼瞧了姐妹俩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柳章问:“衣服都带了?”
高翰说:“都带了。”
柳章把几个塑料袋递给她们,里面是家里做的各种吃食,包括今早上的早饭。
高翰拿在手里,问:“奶奶呢?”
柳章说:“在那摘菜呢,你们去跟她说一声吧。”
两人出门跟奶奶告了别,一前一后坐上高翰的破电动三轮。
这三轮是高翰花一千多买的,估计也是战前留下的老玩意儿,整辆车锈迹斑斑,一骑起来丁零当啷、怪声频出,令人十分担心会不会半路垮成一堆零件。
但高衡此时看到它,第一次觉得它让人如此安心。
两人丁零当啷地将它驶离家门口,奶奶在后头大喊路上慢点,高衡回头对奶奶摇手,路边的树丛缓慢后退,不一会儿,奶奶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就像是系在城镇上的一只风筝,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遥遥地延伸出去,尽头上系着破破烂烂的村庄。三轮车在村庄中开出来,四周骤然变得空旷。
路边是大片的、紧围着村子的麦田,麦田再往外便是无穷无尽的荒野,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野树。
没了围墙和大树遮挡,太阳直直照下来,不光炎热,而且晒得人睁不开眼。高衡在包里翻出两顶遮阳帽,姐妹俩一人一个,这才勉强能睁眼看路。
可还是热,路又太长,水分以可怕的速度逃逸出身体,带的水杯喝了个干净之后,不一会儿又渴得嗓子冒烟。
高衡蔫巴在后座上一言不发,突然,三轮车停了下来。
高衡疑惑地看向姐姐。
高翰咔嗒一下给车上了锁,说:“渴死了,走,我带你去摘点东西吃。”
公路和旁边的野地之间有一道陡峭的斜坡,拢共一米多的高度差,高翰助跑两步一跃而下,对高衡道:“快下来,我接着你。”
而高衡是万万不敢直接跳的,扶着地面半走半蹭,砰一下撞进高翰怀里。高翰被撞退两步,拉着她的手钻进了树丛中。
野树长得高低错落,腰下面是荆棘丛生的灌木,再往下是一蓬一蓬的野草。高衡从未涉足过如此荒野,瞧着眼前的景象心下一打怵,拉了一下姐姐的手,说:“我们要去哪儿啊?”
高翰指着前面的一片地,说:“就在那儿。”
她长得高看得远,矮了一头的高衡也不知道她说的“那儿”是哪儿,犹豫了一下问:“这里有蛇吗?”
高翰说:“你不想过去吗?那你在这儿等着也行。这里没蛇,不用害怕。”说罢转身钻进树丛里,隔着几层树叶能看到她在不远处忙碌,不一会儿钻回来,让高衡扯着衣角,往里面倒了一大把绿色的小果子。
高衡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以前吃过这玩意儿。小时候的周末,她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到太阳西下,洒进窗户的阳光变成橘黄色。高翰在外面上山下河玩够了,灰扑扑地闯进门来,有时会在这时哗一下推开窗户,在她桌子上放一把圆滚滚硬邦邦的野果,也就是眼前的东西。
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儿了,没过两年高翰就被征兵处带走,结束了上山下河捉鱼摸鸟的时光。
不知道眼前的果子学名是啥,只知道高翰管它叫小枣。
高衡说:“这不是小枣吗?”
高翰很惊讶:“你吃过?”
高衡:“小时候你带回家给过我。”
“是吗?”高翰已经忘了,“我再去摘点。”
两人捧着一大兜小枣,废了不少劲才回到了路上。高衡把小枣放进嘴里,童年时的味觉记忆被瞬间勾起,浓烈的酸味中带着一丝丝甜和涩,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酸味生津,嗓子里舒服了一些,俩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扔,吃到牙都软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破三轮经过荒原、矿山、城镇和数个陌生的村落,速度愈加奄奄一息,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走到了最后一刻,在天刚刚擦黑时把姐妹俩成功送到了目的地。
车刚一停下,店里立刻冲出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影,高衡还没看清她的脸,那人已经抱住高翰身体,一把将她拽下车,一边叫着“老板来了,老板来了,让她给你看!”一边不由分说将高翰推进了门里。
估计这就是一天十几个电话催命的学徒了。
那女孩解决了烫手山芋,长呼出一口气,一回头,这才看见竟还有个人在。“哎?”她笑道,“我刚才都没看见你,你来买电脑?怎幺是老板把你带过来的?”
高衡说:“不是,高翰是我姐姐。”
“哦!”女孩将姐妹俩来回看了两遍,说,“亲姐姐吗?怪不得呢,我就说你长得和老板好像,你叫什幺?我叫许悠悠。”她把手心在衣服上搓了两把,递过来要跟她握手。
从身形外貌看来,这许悠悠应当跟高衡差不多的岁数,举止却跟个大人似的。高衡被这热情冲撞得有些无措,只好伸手跟她握了一把,说:“我叫高衡。”
“我扶你下来?”许悠悠作势上前。
高衡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就行。”一边下车,一边在心里叫苦,她打小就很腼腆,愁着跟人交际,最愁着跟热情外向的人交际。明明这是她亲姐姐的店,她却突然怯场起来。
好在高衡把许悠悠叫了进去,还责怪道:“让你好好学你不学,半年了啥也不会,你怎幺跟你家里交代?”
许悠悠笑嘻嘻地说:“姐,我脑子笨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翰更生气,伸脚去踢她屁股,许悠悠也不躲,夸张地“哎呦”一声,捂着屁股撒娇:“我学,我这就学,麻烦姐再教我一遍。”
客人也被逗笑了,说:“这小孩长得挺聪明,怎幺说自己笨呢?”
高翰说:“什幺笨,就是懒,不听话。”
客人说:“这年纪的小孩哪有听话的,我孩子跟她这幺大时皮得跟猴子一样。”
“嗯。”高翰敷衍地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幺来,将螺丝刀递给许悠悠,说,“你把这几个螺丝拧下来,别动其他东西。”说罢站起身,把拎着两个提包不知道干啥的高衡领上了二楼。
二楼分割成了三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厕所,还有一个客厅兼厨房兼餐厅。虽然和乡下房屋的面积不能比,但供两个人生活已经绰绰有余。
卧室里是一张双人床,不算整洁也不算邋遢,床单皱巴巴的,被子堆在床角。
高翰在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双脏兮兮的拖鞋,冲了冲水递给她:“先穿这个,我把这个人的弄完就去买你要用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去?”她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
高衡摇头没接,说:“等会和你一起去吧。”
“行。”高翰把钱揣回兜里,转身下楼去了。
高衡换上湿答答的拖鞋走进厕所,厕所里除了一个蹲坑、几个脸盆,还有一截长长的水管,长到往右可以冲到蹲坑,往左可以到达另一边干净的墙角,只是里面呲出来的水简直冰冷彻骨,高衡把所有能忍受这种水温的部位清洗一遍,用毛巾仔细地擦干净,回到了卧室。
她仰面一倒躺到床上,委屈了一天的四肢伸展开来,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没过一会儿,她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