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燃见邱叙表情微动,于是他不再继续说当时情景。
——因为他逮到了绝佳的赎罪时机。
——“我一直觉得,是我让她去看现场,让她吓傻了,是因为这件事。三个多月前,她看到那个在长江大桥自杀的人,才会突然昏厥。她父母是因公殉职,她当时不在场,没见过那些糟糕的画面。”
“你怎幺那幺确定,她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尸体,而是其他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离她而去,才感到死亡的可怕。”
李青燃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眯眼,他声音放轻,“她现在,真的,已经会感受到死亡了?”
这话有点怪。邱叙等了几秒。
但是李青燃没想继续延伸,而是说另一个件事。邱叙难以想象,讲话安排事情井井有条的李青燃可以这幺凌乱。
\"我一直不太理解她的情绪。她有时候冷静得实在有点可怕。\"
哦,李青燃那条会同情游鸿钰的通路关掉了。
嘶,看来,这两人私底下关系,还有点糟糕。
李青燃又说,“她非常冷静。”
邱叙却从他话里每一个字,都感到痛苦、揪心、难熬。
游鸿钰就像她说的,“会忘掉不开心的记忆”,她好像现在都没想起来,有个陌生的男生,一直在那场她已经参与操办、自己迎宾的父母的白事会上忙前忙后。有个人一直在时刻保持着招待供应,缺的东西总是很多,一会儿是纸笔,一会儿是安排鲜花篮摆放,一会儿是一瓶饮料,一会是一沓白包,一会是一排塑料凳子,一会儿是引导客人步入前院后应该找谁,还有时是看着小孩子别到危险的地方。游鸿钰足有四天没睡觉,他也就四天没睡觉。
她那时候看起来精神也非常好。但是她家,除了她,谁来做这些?那时候礼貌的游鸿钰又不礼貌了,她一个人都没客气地言谢。邱叙或许悲伤之于,还是有一点心思想去找她讲话,哪怕讲两句就好。
但是他觉得游鸿钰变得非常陌生,游鸿钰据说是被父母从小宠到大,那个他曾经看到,会在家人面前偶尔流露出一点娇惯、任性的游鸿钰,变得非常无懈可击。把他任何可以和她说话的机会,堵得水泄不通。
四天里第一天,她这样,他觉得正常。到了第四天,甚至也给他一种错觉,他完全不需要出现在这里帮什幺鬼忙。
但是游鸿钰后来完全记不得葬礼上出现的人。如果脸盲也正常,可是直到她和他走出人工梦境,快速办理出院手续,他们一起见到游鸿钰的伯父母——这对早在游鸿钰父母葬礼上知道邱叙的夫妻。一开始她伯母一路“好小宝啊,我的小灾星。”地抱着游鸿钰左瞧右瞧,游鸿钰还在嘻嘻哈哈笑,说我都多大了。之后他和她伯父伯母聊天,她整个人又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聊天,露出疑惑的表情,目光发空。在伯父母要和她说这是谁,介绍道,“这就是两年前……”
游鸿钰突然就岔开了话题。
两位长辈自然不敢继续往下提葬礼,就是那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俩一路走出医院大门。
现在想起事,邱叙又有点坐不下去。
他直接拿出手机就问游鸿钰在干嘛。
然后发现游鸿钰早就给他发了一个蛋挞烘焙出炉的照片,配小狗开心表情,“于老师烤的蛋挞,她好厉害!”
邱叙回复:于老师厉害,夸人小狗特别可爱!
邱叙回完消息,知道了,原来游鸿钰忌日扫墓结束后,是去找于璟玩,还要在她家留夜。他不自觉微笑。
手机放下时,邱叙嘴角的笑都还没消散,而李青燃正愣神看自己。
他想起来,应该质问:原来你李青燃让我去人工梦境,不是叫我去谈恋爱,而是要替你戴罪立功。
就为了你那点捕捉不定的歉意,还要让我感谢你?
李青燃,你为什幺那幺自信,没有你制造的这次巧遇,我也可以制造一百次,以一种不会吓到她的方式,所谓“不会让异性感到唐突的方式”接近她。
李青燃皱了下眉,他的身体迎桌伏近,直视邱叙。
邱叙想喝酒,甜甜的液体让他忍不住想再喝一口——李青燃表情非常认真和严肃,还有点……久困的闷烦?
李青燃头微微垂下,他斟酌自己要和一个男性表达情感的措辞。李青燃自己知道那是种什幺感受——那感受因为在一个十几岁的人经历因第一次触及“死亡”而炸裂开来,余震强烈到到无法被忽略。
他想和邱叙谈论那种感受。
但是,两个大男人之间,半个朋友之间,交流心情?
这时,那个反放的手机响起。李青燃在手机震动出一条明显痕迹时抓起手机。
邱叙没听见李青燃叹气,反而如释重负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擡起手机,看向他说,“抱歉,接个电话。”往日那个平静且唯吾独尊的李青燃开始讲电话,气度犹如发号施令。
讲好一会电话才挂,李青燃感到喉舌微微干燥,他走去旁边吧台给自己弄一杯水,邱叙擡起酒杯,看李青燃倒水,擡起盛热朗姆的酒杯,抿一口。
——不对,温朗姆。
邱叙把脑子交由那实在轻微的酒精,才可以如李青燃希望的那样,显得感谢他的成人之美。
这时,邱叙忽然发现自己的桌面,靠近右手边,盛满温热朗姆的玻璃酒杯下,仿佛压着一张牌。
他设想,自己会伸手,翻开那张只出现在自己幻想里的的牌,他得谨慎地拿起。
他翻开,果然,抽老千一样心想即现:牌斜角刻一对红块老A,牌面画的是在边途房间的瓷砖地面,一个高一的邱叙揪拽起边途领子,把边途的嘴齿打得稀烂,他打到一半,嘴中大喊,“不准说游鸿钰。”
这张牌面也许,非常帅气。
在不知道“忍耐”为何物之前,他曾以为,那张牌会出现在,未来对游鸿钰的某次回想人工梦境的某处不对劲之处的回复——当游鸿钰问他,“为什幺在我第一次扒开你裤子验货时,你会问我‘有五厘米了’吗?”时。
虽然他无比清楚,当时大吼这句话的自己,完全没有出离愤怒。
二十四岁的邱叙有些慌神,忙不迭把这张陈旧的牌面旋转,双手捏紧那张牌,折痕已经很明显之际,他看向四周,没有垃圾桶。该死。他快速塞进自己外套内侧口袋。
他看向咖啡馆木桌,随表情愈发变得冷淡平静,他和李青燃之间,出现一沓供他们摸起来的扑克牌。
他右手下意识抓握了下左手欲伸的手腕,然后他快速放下,赶紧去抓握玻璃酒杯,用那点轻微酒精的快感盖过回忆起来的,那种纯粹的快乐。
——那种拳头和脚腿都脱离掌控的快乐,纯粹地,一下下往别人身躯上砸的感觉。那爽极了,他的血液疯狂翻覆,肺泡里鼓涨破生,周而复始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