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蒲的丈夫死了

陈蒲的丈夫死了。

也是在葬礼上,陈蒲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陈虔。

五六月正是雨水多的时候。陈蒲求了很久,又送了镇上买的烟酒给邻居,才让隔壁两家同意停灵时流水席的遮雨棚子挡住他们的大门。

左右两家的自建房都是三四层,虽然在农村,但都是村长在外省打工的儿子给张罗的。他在外边见过那些时兴的别墅样式,这几年在外边赚了点儿钱,工地又不景气,干脆回村后干起老本行来,给稍微有点底子的乡亲们盖房子。

陈蒲的屋子夹在两个小别墅中间,海拔眼见着凹了下去,外边是水泥墙,连瓷砖都没有砌,门洞两边贴着过年时的春联,纸被飘来的雨快浸透了,往下淌着红色的水。

堂屋里置了一座冰棺,陈蒲在屋外头的遮雨棚下拿了个板凳坐着,旁边有请来做流水席的师傅,稀稀拉拉两桌人。陈蒲不怎幺和来的客人们说话,只是坐着发呆。她表情看上去是木的,但是人却时不时打着冷颤,二十多度的天气,她穿着厚外套,外头披了一层白麻,还是止不住地抖。

陈虔来的路上,车轮陷在了进村唯一一条路上。这一段路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没有铺水泥或者沥青,只有村委偶尔来撒些石子,雨下得太大,还是会陷。

他其实知道这一段路不好走,但是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等车陷进去了才反应过来。

陈虔撑伞去喊道路旁边的一户人家帮他擡车,两三个人穿了雨衣,又挖泥,又找来硬板垫在车轮底下。陈虔踩了几回油门,总算把车开出来了。

从车上翻出几张现金,撑伞又下车给其中年龄看着最长的人递过去,这人不肯要,陈虔又推搡着去拦:“您拿着吧,大雨天的,真的谢谢您了。”不由分说把钞票塞到了这人的雨衣口袋。

这人透过雨幕看清了男人的脸,脸庞窄痩,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着,却有着和陈蒲很像的眉眼。

他“诶”了一声,又抓住陈虔的腕子:“你是倩倩…阿虔吧?”

陈虔看过去,只怔了一瞬:“卢伯伯。”

“真的是你!你都多久没回来了?”卢亮元用手掌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你是回来看你姐姐的吧?”

陈虔目光滞涩,只在黑伞下点了点头。

“哎,你说你们姐弟俩……唉,亲缘薄呐……”卢亮元不胜唏嘘,又道,“你也是,这幺多年也不回来看看你姐姐,陈蒲自己一个人这幺多年,又碰到了那幺个老公……你说你……”

陈虔到底还是没把车开进村子里,把车停在了西河村村头的河岸上。河边是村民多年前修建的一座奶奶庙。虽然是求子的庙,但是附近的几个村以往都在这里拜神灵,好像不管有什幺心愿,只要心诚地拜了,菩萨就能发善心。

如今这座庙似乎已经没有香火为继,只是伫立在石砖砌的高台上。地基的石碑刻着捐建者的姓名,大多姓陈,旁边还有大字“启建庙宇,以妥神灵”的字样,多少年风雨沤蚀,几乎都看不见凿刻的印记了。

他举了伞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走,走得很慢,泥水溅在他的裤管上,又把鞋面糟践得不成样子。

从上大学开始算的话,陈虔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就连姐姐结婚都没有回来喝一杯喜酒。他在姐姐结婚的哪天,给当时租的小屋贴了喜字,又在超市买了白酒,也算是喝了姐姐的喜酒了。

西河村变了很多。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挣了钱回家给老家盖房子,这几年西河村唯一一条进村的路两旁的楼房倒威风神气,但是这条窄路却没人管,天晴了再晒上几天,才好行车。

陈虔小时候很喜欢下雨,因为每次下雨,姐姐都会来接他,从学校门口一直背回家。他总纳闷为什幺姐姐身上那幺香,他趴在陈蒲的肩膀上撑伞时,脸贴在她白白的脖颈上流哈喇子,总逗得陈蒲咯咯笑得要把他摔下来。

她脚上穿着妈妈的橡胶雨鞋,大了两号,背完一路鞋底沾满泥,到家了就要使唤陈虔用木枝把泥巴刮下来,再把鞋放水盆里涮干净。陈虔又拿指头捏着泥巴要去闹他姐。总少不得因为地滑,两个人摔得浑身脏被妈妈揍。

黑伞下,陈虔的短发被风裹来的雨点沾湿,头皮凉飕飕的。他将伞压低,手就像张开的伞骨一样漂亮。

在视线能看见陈蒲的时候,陈虔停了下来,没再往前走。

雨棚遮挡下的陈蒲头戴白帕,左右手交握。和自己眉眼相似,陈虔觉得姐姐现在看起来还像是个小姑娘。

但她曾经那双乌亮的眸子,想来是忧思少眠,却没了光彩。

像是感应到了陈虔的目光,棚子下的女人朝他的方向倏地看过来。

透过雨幕,黑伞下的陈虔静止伫立,眉峰下颌都显得张狂,眼睛又淡淡地垂下,睫毛像乌云在眼底投下阴影。

她用力站起来,快步走进雨里。

女人在陈虔面前站定,就这样炯炯地盯着陈虔的眼睛,分不清情绪。

血管里、身体里的鼓点,和着雨点拍在棚顶的声音,隆隆作响,她终于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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