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塔房

屋塔房,3:00 a.m.

林昭再次被惊醒。狭小的空间里,她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怔忡片刻后,她用手随意揩去鼻尖上的汗珠,身下的床单发粘发潮,再躺上去肯定会睡得极不安稳。

她起身开灯,灯泡昏黄色的光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借微弱光亮摸到一个白色的药瓶,吞下去两粒药片,她从跪坐姿态逐渐伸展身躯,睡倒在地上。

“前辈,该起床了。”女孩轻敲林昭的房间门。

无人应声。

女孩只当是前辈昨夜熬夜作画,停止敲门的动作转身离开。

时针跳了两格。门里仍然没有动静,女孩觉得这不大对头,再次敲击门扉。

还是无人应答。

女孩有些慌张,她顾不上太多,直接推开门。

林昭整个人头向下栽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边药瓶欹倒,白色药片洒落一地。

“前辈!”女孩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扶起林昭肩部,边呼喊她的名字,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

林昭悠悠醒转,她轻捏女孩放在她掌心的手示意。“我没事,”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昨晚睡得不好,吃了点药。”余光瞥见散落的药片,“吃完药后实在是太困了。”

“前辈……”女孩松了口气,“我去给您倒杯水。”

“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林昭倚着墙角,像说给女孩,也像说给自己听。“我还有要去做的事,所以,不会在这里倒下。”

片刻后孝真从客厅再次进到林昭的房间,左手轻托起林昭的后背,右手把杯子送到她的唇边。林昭干裂苍白的唇暂时恢复了些许血色。她再次躺倒在地板上,目光涣散,神色恍惚。

孝真怕她出什幺意外,一直守在她身边,担忧地询问,“前辈,您……是遇到什幺事啦?”

“我一直在逃,”林昭双眼放空,像在看天花板,又像什幺都没看。片刻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别多想,我不是逃犯。”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可能有些过分。”

“您有什幺事,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去做。”

林昭有些意外,擡头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是个通透的人啊。”

“那幺,”林昭挣扎着起身,跪坐在孝真前面。从姿势到神态,无一不透出异样的庄重。

“借用一段时间你的名字,”林昭终于下定决心,“卖我的画。”

“……”孝真有些发懵,从来都是在别人画上署自己名字,在自己画上署别人名字的还是第一次。

“……”林昭见她迟迟不肯答应,颓然地垂下头去。

“当然可以,”孝真终于反应过来,紧接着问了一句,“为什幺不用您自己的身份呢?”

“因为怕被找到。”

孝真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这位体态瘦弱的前辈。同是画者,她能理解每个创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执念。能让前辈这样不惜放弃尊严和底线的,该是多幺可怕的东西啊。

“逃走中的人一般会有两种心理,不想被抓住,不,不如被抓了更心安,因为逃跑的日子,令人发疯。”

顾仁成把签完字的合同放到一边。签字用的笔没有被他放回笔筒里,而是被他抓在手里。笔杆不规律地颤动着,握住它的手青筋沿小臂一路暴起,露出苍白的骨节。

突然它从那只手间掉了下去。那只手的主人松开对它的钳制,像被抽离全身的力气。他寻出早已戒断的烟,将其点燃,吐气用力又绵长。

对于逃走的人,逃跑的日子让人发疯,那对于寻找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凌迟呢?

“你太冒险了,”周尹听完她的计划后马上给出反驳,“知道吗?顾仁成来这里的时候,除了见我,他还要走了和你画风相近的画家的信息。而且我听说,从你出来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消停过。”

“我知道,”林昭低下头去,“但是我等不及了。这段时间,我攒了一半的钱,但是剩下的另一半,只要卖出五六幅画就能攒到。”

“再在这里待下去,我恐怕是真的要疯掉了。”

“好吧,”周尹在林昭苍白到毫无血色的皮肤前让步,“我会通过我的朋友出手,有些慢,但是会稳妥一些。”

“代表,这是这个月我们搜寻来的画像。”

顾仁成撕开密封袋,把照片一一铺开,视线被右上角的四幅画像吸引。

太像了。

如果说是林昭本人画的,他也不会怀疑。

顾仁成抽出来这四张照片,看向低头站在办公桌前的吴哲英,“从哪里拍到的?”

“高阳。”

顾仁成瞳孔一震,凭借他的记忆力,记得五个月前调查岛上交通方式时,了解到只有货船。而货船的其中一个目的地,也是高阳。

“有意思了,”他瞳孔眯起,瞳仁中闪过一丝水光,但被毒蛇捕捉到猎物气味时的,阴冷又狂热的暗芒疯狂的压制下去。

“去,给我继续查下去,这四幅画的所有信息。”

吴哲英点头鞠躬,走出总裁办公室。

顾仁成偏头望向桌上的合照,他的身躯遮蔽阳光,将林昭那半边完全罩在只属于他的影内。他注视着林昭娇俏甜美的笑容,目光缱绻,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棱角分明的下颏一路向上,掠过嘴唇。而后就像贴上某人的耳边呢喃,语气温柔,“就算很远,只要待在那里就好。”

“直到我去找你,不要动,就待在那里。”

周尹复上林昭泛红的眼角,顺着发丝的纹理缓缓向后,向下,把那些散乱的发丝轻轻地拢到她的耳后,“这段时间,真的是辛苦你了。“

林昭终于卸下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个屋塔房临街侧的小店,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上,无声啜泣。

她含泪哭诉,“我有时候在想’为什幺偏偏是我?’,我想了很久,想了很久,一直没有答案。”

周尹也被她感染,轻轻拍动她的肩膀,“有什幺话,就都喊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而后,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忏悔,“原谅我,曾经出卖了你。“

“我知道。“林昭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幺一句。”从您警告我不要再与顾仁成继续下去开始,您对我的关心,就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围。“

“……”周尹心脏骤停。“你……”她踌躇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个不成句的词。

林昭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头偏过去,过了会儿再对上周尹的眼睛,接着说下去。

“但是,您不用这样,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您。而且,您一直在帮我,您是个好人。”

“我确实是在大学的时候,充当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线,为了供我弟弟上学和还债。”周尹直视林昭,和盘托出·。

“那些照片是您拍的吗?”

“什幺?什幺照片?”

“我在他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墙我的照片,从大一到大四的都有。”

“他居然这幺过分!那个时候,他只问了我你常去的地方,还说要正大光明的见你。”周尹气得手指都在发颤,“这个人渣!”

林昭坐在椅子上,良久心情平复下来。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幺我能坚持下去,雾津的大叔,还有学长一家,我的学生,还有你,都是很好的人。”

“为了你们,我才能活下去。”

周尹像往常一样走到美术馆上班。

从走廊另一侧过来的馆长看见了相向而行的她,“请等一下。“

“怎幺了?“周尹停下脚步,眸子里满是疑问。

“有位贵客指名道姓要见你,还说让你为他讲解馆里的作品。“馆长掏出手绢揩了揩汗,小声嘟哝,”一大早的站在门口堵人,我还以为惹上了黑社会呢……“

“那位来客现在在哪?”

“我把他让进了我的办公室里,”馆长忧虑地开口,担忧的看向周尹,“小心些,看上去是个狠角。“

周尹稍作准备,拿起画册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您好,请问您是要……”

剩下的半句硬是被周尹吞进肚子里,她瞳孔震颤,高跟鞋在地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尖声。

坐在馆长办公室里沙发上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人,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袖口领口皆严丝合缝,西服挺括,显出男人高大的身材。

男人听见声音,缓缓起身,转头走向周尹。他面上带笑,眼中却毫无温度。

“您好,我们又见面了,周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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