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雨落在失意的林中,一切都变得失意。饱含水份、甜润的叶子把树木的脊背压成半括弧,像月牙般带着遗憾的弯,在这样痛快、极致的雨里,无人的森林也像有人。
黑压压的丛林,仿佛坐拥无数个迷路的灵魂,它们嘶吼哭喊着,声音却又被雨声尽数淹没,只有在这样酣畅的雨夜才会出现的大型幻觉。
“阿契,好久没有下过这幺大的雨了,明明今天出门时候天气还很好呢,感觉好意外。”
绪织里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萤火虫灯笼,在湿泥里行走每一步都是拔河比赛,必须用尽全力,结结实实地踩下,迈步,才不至于摔倒。
“冻的跟个冰人还要说话,一会雨水全进嘴巴了,都是细菌肚子又要痛。”
手机的光亮在这样的雨里根本起不上作用,现在全靠边渡契的记忆摸黑走着,他比绪织里快上一步,确保路是安全的,他才会让她跟上。
大雨倾盆。
连呼吸都要窒息。
就好像这里不是陆地,成了海,周围都是流动的水,打在脸上阵阵痛意。
“我、我想确定阿契就在我身边。在这里走丢的话,我又不、不认识路,我怕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绪织里说话有了颤音,牙齿不受控制咯吱咯吱咬着,上午的酷暑宛如错觉,此刻只有透心刺骨的寒意。
边渡契把短袖脱掉撑在绪织里头上,“我就在这里,哪都不会去。就算迷路我也一定会带你回去,绪织里你实在害怕就抓紧我。”
“好、好的,但我还是想和阿契说…说话,这样我会觉很温暖,很安心。”
感觉湿润冰冷的手紧紧贴上自己的胳膊,边渡契勾唇笑了笑,说的话几乎要融在了雨声里:“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弄丢,麻烦鬼。”
阴冷的空气连时间都冻缓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分,他们终于回到了石阶旁的凉亭,绪织里被冻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却还是因为怀里被保护得很好,还在发光的萤火灯笼露出微笑:“阿契,我有好好保护住它们,也没有和你走丢。”
边渡契不知道怎幺才能让她汲取一点暖意,哪怕一点都可以,他只能尽可能地贴着她,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过来,靠我近一点。啊!好麻烦啊!绪织里你肯定会感冒的!不知道几只会发光的虫子为什幺让你这幺着迷,别再盯着哪种东西看啦!”
“为什幺呀?”绪织里拧干衣服上的水,把边渡契的短袖披在他身上,“虽然、还、还是很潮很冷,但也比光着身子好,等雨再小一些我们就继续走回去吧。”
绪织里不想让他担心,努力学着像平时一样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萤火虫本来就是森林里的东西,淋雨也不会怎幺样。”边渡契摸了半天发现自己确实没带打火机,倏地意识到和绪织里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抽过烟,他只能更用力地把她抱紧一点:“但绪织里你不一样啊,一生病就闹个不停,不是嫌药苦就是不肯打针,很麻烦啊,所以你千万不要生病啊,我是不会照顾你的。”
“好好,我知道了,但阿契你也应该高兴噢。”
“为什幺?”
“因为我们一起保护了萤火虫。”
“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事给你颁好孩子奖状的。”
“尽管没人看见,没人知道,但我们确实做到了。”
边渡契贴着她冰冷的脸颊:“萤火虫会知道的。”
“是这样吗?真是太好了…”
绪织里声音越来越小,好冷好冰,啊啊,怎幺这种时候会想睡觉呢。
“绪织里,绪织里!不可以睡,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听我讲故事,我给你讲。”
“阿契,我不睡,我们还没回家。你认床在外面睡不好,我们回家再睡觉。”
边渡契听着她的话,哭笑不得。
她这个时候还记得他认床这种小事。
他为了让绪织里打起精神,什幺都和她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她喜欢的蛋糕店、他以前会为她打架再嘴犟说是摔的、会为了让她拿到特典漫画偷偷排队去特签…
边渡契从来没说过他做的事,这是第一次。
他应该算是合格的恋人吧?如果把这些都告诉绪织里,她会高兴到睡不着就好了,毕竟她总是说他冷漠、说他看起来好凶。
绪织里强撑着精神,每句话都配合回应他,哪怕是简单的“嗯、好,”都让她费尽全力。
几欲泪流,边渡契还是装作不在意:“好迟钝啊绪织里,我明明对你是最温柔的。”
“绪织里,我…我啊…总是觉得像‘我喜欢你’、‘我很想你’、‘我爱你’这些话必须要在十分浪漫美好的地方才能说,所以我总是找借口在苦等,要等晴天——因为下雨时你喜欢的那家日式点心会早早打烊,要等你分给我第一口关东煮——啊,那个时候应该就是冬天了,你会翻出和你同色系的围巾无视我假装的抱怨替我围上。”
边渡契说到这里露出怀念的笑容,唇是鲜血般昳丽妖冶的红,水滴流淌在发丝,赤裸的脊背,半透明苍白的皮肤上。
他身上是冰凉的,像一具最靡丽的艳尸,可心脏狂跳着,是炽热的。
他把绪织里小心翼翼环在怀里,动作轻柔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少女的皮肤在气温骤降后也成了牛奶般浓稠的白。
两个人都像人偶般精致漂亮,依偎在一起,取暖。凉亭抵不住寒风,冷雨,他能感受到绪织里的生命力仿佛在一点点消散。
他不知道到底怎幺做才能让她暖和一点,夏日衣衫单薄,唯一的一件短袖严严实实盖在绪织里身上,他有些焦躁地望着庭外的雨——还是没停。
绪织里的体温越来越低,他只能一股脑拼命说着话,看上去最无用的事成了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总是说,我是勇敢的人,是什幺都会的人,可绪织里,我是最阘懦的人。我连对你的心意,都是要别人快抢走你我才敢说出口……绪织里一直都很勇敢,你从来不是胆小鬼,我才是。”
“所以求求你,今天、以后也像平时一样回应我这个胆小鬼的心意吧。”
边渡契仿佛陷入了一场死局,只能目睹温度从她的指尖,手臂,骨头一点点溜走。
“阿契,今年冬天也和以前一样去看雪吧?”
绪织里脸上染上两团酡红,视角天旋地转,她窝在边渡契怀里宛如雏鸟,身体异样的发寒发热让她说话都有气无力,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快。
“什幺都可以!你想做什幺都可以。”他再次厌恶自己的无力。
……
她无精打采垂下头,像是被雨水淋坏的花苞:“阿契,我想稍微休息一会,一小会就够了。”
刚刚还在发冷发抖,这会脸颊像是在火盆边烤的滚烫,边渡契用额头轻轻贴着她,不知道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自我安慰:“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家,回家就没事了……”
天气并没有眷顾这个可怜人,反而更加恶劣、狂乱地砸下豆大的雨滴。
谁都可以!只要能帮帮他,不!只要能帮帮绪织里,让他做什幺都可以!
他为什幺不提前调查清楚就带了绪织里上山,为什幺在看到没有星星的那一刻想不到今天会下雨?为什幺不把手机电充好再出门?为什幺不接受里见的邀请把绪织里置于危险之中??
……
边渡契陷入无尽、反复、无用的自责中。
“绪织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仿佛是为了应允他的祈求,里见打伞举着亮光像救世的神明般走到了他面前,看清他怀里穿着湿衣服的绪织里皱了皱眉,把自己包里的外套小心给绪织里盖好。
“我要撑伞,你还能背着她吗?我家应该比你们下山近。”
“走吧。”
里见看着他把绪织里横抱在怀里,自己则贴在绪织里身侧把伞倾斜给她,他大半个肩膀露在雨中。
一见面总会争执、唇讥相讽的两个人,此刻因为脆弱的绪织里,互相忍受。
因此除了霖霖雨声便是寂静。
边渡契不敢再刨根问底里见到底为什幺会出现在这里,今天如果没有他事情肯定会更糟吧?他第一次意识一直在自己身边活蹦乱跳的人生命是这样脆弱,他不敢想没有绪织里的生活,也不能原谅把她置身险境中的自己,比起难堪、下流的嫉妒。
绪织里本身比什幺都更重要,如果此刻唯一能帮助她的是里见,那他不需要什幺感受,他只有庆幸,就算自己这样没用,绪织里还会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里见懊恼不已。现在这种情况和他计划偏离太多了,他是设法用了人工降雨,但计划一个小时雨就应该会停,但现在的雨宛如绵绵不断的丝线,完全没有雨停的意思。
因为大雨路变得泥泞不堪,再加上他为了讨绪织里关心换的衣服并不利于行走,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绪织里,在路上他在绪织里手机上装的定位消失的那刻,他心里流动着强烈地不安,如果绪织里因为他出了意外,他一定会去死,一定会。
还好找到了她。
还好这个废物也不是很没用。
里见瞧了一眼边渡契,光亮照到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冻伤,在他本来就白的皮肤上像一副滑稽画,这都是因为他太废物了,有和绪织里出门的机会居然都不好好做准备!如果是他绝对不会把局面弄成这样!
他完全没在意里见怀着恶意的视线,注意力全在绪织里身上,专注小心地抱着她。
两个扭曲阴暗的怪物,在此刻出奇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