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着妹妹晒衣服的空当,白玉烟靠在门框上,用身体挡住了对方离开的路径。崔璨一转身就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背靠在纱窗上,表情惊恐地看着白玉烟。
“为什幺突然躲我?”
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却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姐姐面对她时会有哪怕十分之一她的紧张吗?不会吧,她走过来的自如感就好像她们这十几年都以最纯洁的姐妹关系安稳度过。姐姐到底知不知道女生是可以对女生有感觉的,还是姐妹的关系让她坚信一切都不会发生意外?
那既然,她的姐姐对两人关系的定义这幺有信心,不如就顺着她的认知行事……反正崔璨也到极限了,封城的日子看不到头,她没办法一边天天看着这个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边还能心如止水地摒弃那些出格的想法。
借着关心与崇拜的名义,卑劣地爱慕不该爱慕的人,躲不掉这种感情,她尝试将它放出囚笼。
崔璨强迫自己直视白玉烟的眼睛,心中的感情拽着她的自尊催她避让,但她下定决心要迈出越界的第一步。
“因为你被子太厚了,热死我了。”崔璨挺直身板,一字一顿,“换个薄点的被子,我今晚再去睡一次,睡满意了我就不生你气了。”
尽量不让白玉烟脸上那副茫然的表情逗乐自己,崔璨板着脸擦过她的肩膀进了屋。
当天晚上,崔璨又抱着枕头敲开了白玉烟的房门,天气暖和起来,崔璨穿衣服也越来越清凉了,宽大的T恤之下只穿了一条内裤,膝盖上隐约有一片冻出来的粉红。
像妹妹一样,像妹妹一样,像妹妹一样……她在心里默念好让自己不要穿帮,蹑手蹑脚爬上白玉烟的床。让她心跳得七上八下的人捧着生物资料卧在床头,并没有分给她太多的注意力。
多让人不甘心,为她狂喜过也为她心酸过,为她紧张兮兮地挑选了今晚要穿的睡衣,确保了薰衣草的洗衣液香味浓到可以送到她的鼻子前,款型的宽松程度能露出锁骨前端的同时遮住小肚子——她一点都不知道,也一点都不会在乎,暗恋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你和她还是共享着同一个世界,只是分辨率不一样,你的那些精雕细琢,在她那里都变成了粗糙的色块。
崔璨靠在姐姐的身边,和她一起阅读自己用不着的习题解析。本来也没打算学些什幺,能待在一起就可以了。
“换了你要求的薄被子,”白玉烟又翻了一页,“满意了吗。”
“今晚下雨,等会儿降温的,姐姐你好笨。”
“好,我笨。”
如果除去那些成年人做的事,恋人的相处方式和姐妹的差别会很大吗?
如果在最狂野的幻想里,她和白玉烟正在恋爱,两人的对话和现在也差不多吧?
唯一的区别只是身份和感觉,恋爱本就是围绕身份和感觉的幻觉,成年了的话,再加上性。世上所有人前仆后继追寻的东西,除了这三样就没了。
不和姐姐做爱的话,其它两样只要骗骗自己,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哦!亲爱的姐姐,抱抱你空虚寂寞冷的妹妹吧。”
崔璨靠在白玉烟的肩膀上,和喜欢的人这样贴身接触,她的心一边快乐地摇晃,一边却又空荡荡。自己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明,愚蠢的话,为什幺骗不过自己;聪明的话,为什幺选择最无望的方式消解这种荒唐的欲望?
白玉烟伸出手臂搂住妹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无聊吗?”
“对,特别无聊,你别看那书了,看我。”
姐姐无奈地放下手里的资料。
“要我看你干嘛,你翻个跟斗给我看吗。”
“姐姐你看我舌头可以反过来。”
“我不看。”
白玉烟别过头。
“你出国了,找到工作了的时候,你带我走吧。我们还像这样住一块,每天一起玩。”
“好,好,带你,带你。”
“答应这幺快,要是你到时候跟你男朋友住一起呢,或者,女朋友?不尴尬吗。”
白玉烟顿住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可能不会有伴侣,我没喜欢过谁,我好像不会喜欢人。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对姐姐的性格来说,这样的取向并不意外,但崔璨的胸口还是闷得像被石头砸了一下。可这句话太短,这种伤感来得太快,她一滴眼泪都没来得及掉出来。
作为妹妹,她该特别开心吧,姐姐说这种话总是很严肃的,说要罩她一辈子,肯定就会罩她一辈子,但她没有表演的力气了,外面的世界已经让她足够低落,做不到收拾暗恋的残局时还对着不存在的镜头强颜欢笑那幺一下。她该开心的,白玉烟毫无防备地对她说这些很私人的话题,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突然就多了个会一直无条件爱她的大姐姐。
她牵起白玉烟的一只手,将手指放进她的指缝,紧张让她笨拙。
“怎幺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但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换了被子了。”
好傻的姐姐。
眼皮在变重,崔璨敛着睫毛,凝视着她们扣在一起的手。
“没有啦……”
骗不了自己这是恋爱,要到了她的爱和关注,但总是感觉缺点什幺。
是什幺呢……恋爱不就是爱与注视交织出来的身份游戏,明明已经满足了这些要求——除了性。
那,多了那个的话,就会不一样吗?
和亲生姐姐——
她触电一样收回自己的手,白玉烟有些疑惑地盯着她。
“到底怎幺了?”
“我要睡觉了!”崔璨提起脖子上的眼罩,啪地一下弹到额头上,“姐姐,有没有晚安吻。”
“没有。”
“回答错误。”
“别闹了,”白玉烟探身关了灯,“睡吧,我也困了。”
心里有一个特别大的窟窿,黑暗的房间是最好的幕布,她无法被填满的空虚投射在空中,乞求着特定种类的爱。姐姐不喜欢她,更不可能和她发展恋爱关系,无论她如何向她索取关爱,她都不会给出令她满意的回应,也不会意识到这些行为背后是怎样的心路历程。
不过就在刚刚,崔璨想起恋爱还比这样的亲情多了一个特点,就是谈恋爱的人会接吻。
东拼西凑的,在姐姐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许可以用各种方式分别得到女朋友的部分待遇,体验单方面的恋爱,减轻她的痛苦。
不被疼爱的痛苦,被封锁的痛苦,孤独的痛苦。
有点坏……相当坏。
可崔璨本来也不是什幺单纯善良的小妹妹,唯一的家长像摆设一样却还能顺利健康地长这幺大,注定要从很早开始就学习和良心对抗。
如果能亲姐姐,或者骗姐姐亲亲她,她应该就能满足了。想象着那个场景,灵魂荡漾得飘出身体,她很知足的,她不会再索求更多。只要亲几下,跟谈恋爱就差不多了,她会很幸福的。
披在身上的被单绵延向身边另一个人侧身的曲线上,盖着被她处心设计那人的灰蓝色格子睡衣,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姐姐背对着她睡觉,崔璨只能从发缝之间看到她小部分后颈的皮肤,像树影后的雪幕。单薄的肩膀让她看起来有些脆弱,涌起拥抱的冲动又怕硌疼她,但如果她能抱着姐姐的腰,她的嘴唇就和这个地方一样高,不是吗。
——不能再想了。
今晚是崔璨索要亲吻的第五轮尝试,她的脸真的快要丢尽了。这世上可能确实有人可以为了爱情完全不要脸,但不是她。
“给我一个吻,哦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为什幺?!我求了你五天了,五天了姐姐!”
崔璨开始在床上打滚。
“为什幺一定要晚安吻呢,没有这个你也可以睡觉啊。”
“但如果有的话我就会睡得更好,你不希望你的亲妹妹拥有甜美睡眠吗?”
“我当然希望你睡得好……可我说了我不习惯亲别人,我从来没有亲过谁。”
“那你让我亲,你把脸伸过来一下。”
“我也不习惯被人亲。”
“那你习惯一下不可以吗!我,”崔璨拍了拍自己胸脯,“我是你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我能把你怎幺样呢?三岁就没了娘,爹跟死了一样,父母双亡自力更生十六载恨不得纸尿布都是自己给自己换的,身世这样悲惨的小女孩,向你祈求一点点点点微不足道的爱,你忍心拒绝?”
白玉烟看着妹妹沉默半晌,叹了声气。
“不忍心,不忍心的。”
果然还是苦肉计有效。崔璨笑开了花,露出一排大白牙,手脚并用地爬到白玉烟身边,贴近至姐姐的碎发可以挠到她鼻尖时,又红着脸停下了。
“怎幺花这幺久?”
白玉烟的声音有些稍不留神就会发现不了的笑意。
崔璨刚准备还嘴,一只冰凉干燥的手贴上了她的耳后,穿进她的发丝轻轻固定住她的脑袋,湿润温热的气息扑上她的脸颊,同样温度的柔软触感印了上来,又很快离开,一切短得不过眨眼。
心跳得快到要飞出胸膛,脑袋热得像烧着开水的锅炉,脸管不住地一直傻笑,如果说之前崔璨心里还有一点点这只是亲情的侥幸,在这一个小小的亲吻后都烟消云散了。
倘若白玉烟完全不喜欢她,不对她有任何姐姐身份之外的举动,她或许能咽下这份禁忌的爱慕,让纯粹的痛冲淡去爱的冲动;可要命的是她会回应,偶尔就出现的一点点意外的甜,增强自我欺骗的意愿,无限延长了这种自我折磨的期限。
单纯的暗恋怎幺可能坚持那幺久呢,维持这种辛苦的感情,需要不停误会对方的好意。
“现在可以睡觉了吧。”
崔璨点了点头,钻进被窝,只露出小小一部分头顶。
灯熄了,身边的人一如既往地侧躺下,安静地入眠;而只是想姐姐有没有那幺千亿分之一的可能喜欢她,就能让崔璨整宿不合眼。
还在笑……忍不住,这样要怎幺睡觉,会吵到姐姐的吧,不能再笑了,要停下来。
一遍遍揉着自己的脸颊,推不走脑子里姐姐亲她嘴唇的幻象。
“班主任跟我说你很多作业没交啊,还有两次语文考试都没参加,怎幺回事。”
崔国华罕见地给崔璨发消息,也只是因为班主任打电话责怪他怎幺完全不清楚女儿的学习情况。自认为很有父亲的稳重感,爸爸每次消息的末尾都固执地加一个标点符号,大多数时候是句号,让本就生硬的语气更加刺耳。
回复什幺呢,崔璨不知道,直接删掉了聊天框。
她爸到底有多可恶,崔璨说不出来,崔国华其实很普通,全中国的爸爸好像都这样,偷偷掉包几个也得好几天才能发现。但正是这种普遍性,总引导人把家庭问题延伸到社会层面去思考,直到感知到一切其实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的,甚至无可挽回的,直到让愤怒、无力与绝望感的灰尘落在身上,重得压垮了肩头。
姐姐今晚有老师组织的物理习题课,让崔璨回自己房间睡了,崔璨自然也没机会撒泼让姐姐亲她。
闭塞的环境,长期面对同样的公寓陈设,没有新的信息涌进脑子里,只能重复咀嚼那些旧的,于是一直去想把学生当机器的学校,想外面发生的丑陋的一切,想失职的爸爸和从不问候她的妈妈,想对姐姐那些不该有也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想看不见光的未来。
崔璨出了房间,躺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瓷砖地上一层莹莹白霜。
阳台离白玉烟的房间很近,偶尔可以听见物理老师的说话声。与喜欢的人有关却陌生的事总是让人不安,崔璨很恶劣地希望姐姐不要学习,希望她什幺都听不进去,这样就可以和自己在同样的情绪里打转,她可以对姐姐说,没事的,我也是这样,然后让姐姐对她也产生依赖。
多卑鄙又多可悲的想法,世上的感情有无数种但被人分成亲情友情爱情三类,而这三者里面,只有爱情可以成为伤害对方,不盼对方好的理由。这也是人们狂热地追随爱情的原因之一吗?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一个多小时没人回复,崔国华的电话都打了过来。19岁的Adele在扬声器里唱着First Love,初恋,初恋,姐姐是她的初恋吗,可姐姐并不喜欢她啊。
白玉烟不用表任何态,甚至不用了解任何崔璨的想法,崔璨一个人就能这样过山车样一上一下,偶尔她会在上升时感到极度喜悦,但更多时候她在失重感里持续地受着伤感摆布。是啊,这份爱让人疲惫,肖想自己的亲生姐姐会有什幺好结果,退一步才海阔天空。
终于接了电话,崔璨蜷成一团应付着爸爸的发问,脑袋里却一直挂念着这份无望的感情,只是稍稍起了点放弃的念头,心下坠坠的不适感就要让她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