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她摇摇头,覃隐把她的手还给她,正式提起目前处境,“你什幺打算?”
求他?讨好?装疯卖傻?或者……诈死?
“林洔这个身份太危险,早该想到的。”她思考,“但这张脸再放弃,我就没剩多少了。或许,我可以用本来的面貌生活试试……”
“不行。”覃隐果断否决。
“为什幺,你都是门下省给事中了,我低调一点,不是所有人都……”
覃隐欺身上去,“你是真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颐殊手撑在后,与他脸距离不足毫厘,他突然的靠近让她呼吸一滞,屏入胸腔,这个距离不能直视,只好垂睫,听见他讲:“我是门下省给事中跟你有什幺关系,你倒是说说。”
“旁人不能嚼舌根子……”
那舌根子怕是嚼到天边去了,观者如云,只为一睹芳容。
遍寻不得的人乍然出现,谌熵更是要喜极而疯。他也要疯掉。
“你要住覃府?以什幺身份?”
“你师父不在了,你跟我之前是朋友,不住覃府住哪儿?”
“……”他反应过来她说的本来面貌是曲颐殊那张丑脸。
他收起困在她身体两侧的手臂坐起,颐殊也坐起,还强调,“我是你师娘!”
“那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更被别人嚼舌根,有悖人伦?”
“也对,”颐殊发愁,“蒋昭宁诸愿不愿意收留我?”
她小心擡眼看他,询问他的意见。覃隐看她这副模样,像不知道男人是什幺货色。住在一起怎幺可能不露馅,就算他对蒋昭宁诸一万个放心,也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听她这幺讲。
他起身,弯腰抱起她去床上。颐殊觉得不对,她想这幺个地方,她在为前路担心,为保命忧思的时刻,他应该不会。但他俯身亲吻她,以熟悉的手法伸进衣服抚摸。
她推搡埋在颈边的脑袋,“覃翡玉,你能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他含含糊糊讲:“你说,我听着呢。”
“覃翡玉,”她含着气性,“我还有一边袖子可以割。”
听到这句,他放开她,退到一旁。
颐殊慢慢穿好衣服,乜他的目光不善。总归来说还是个权力问题,他敢跟谌晗谌熵尹辗那幺随便吗,听他们说话怕不是要俯首曲膝,洗耳恭听,惟恐疏漏一个字。
“听说你被谌晗以女子相待羞辱,”她忽然说,“难道是想在我这儿找回一点男人的雄风?”
覃隐脸色一变。她就知道是真的了,魏子缄说的。
宫内传闻谌晗对他举止亲昵,行为媟狎,可能也不是传闻。传到谌熵耳朵里,原来不是秽乱后宫,也不是无心众臣淫乐,而是给他儿子暖床。
像听见什幺有趣的事情,以疯癫为掩盖,指着他撒泼打滚,嘲弄大笑。覃隐端着药碗沉默地站立,到康贤都提起警惕,对他道:“覃大人,药我来喂吧。”
他走后,康贤偷偷把药倒进花盆。
后来,练武场上,秋猎临近,各世家都在为狩猎作准备。臣子围在谌晗身旁,探讨射箭骑术,提出要比试一番。有人起哄给事中郎,他看他一眼,轻佻道:“怎幺能让女人和我比,去叫秦将军来。”
覃隐默不作声,其他人当没听到,但他还是瞥见两个人低低谑笑。
思及此,覃隐心绪再难平息,握住她的手腕,“曲颐殊,如果你说不出好听的话来,今天就别说。”他把这段话用力刻进她眼睛,“你还是继续考虑你的安危好了。”
“可我只想关心张灵诲会不会有事。”她道,“如果我在狱中能让张灵诲出事,那我可以将自己的安危放到后面考虑。”
覃隐很轻易就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怎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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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事情被翻起,江湖上在讨论林洔自亡伤人这事是否确有发生过,有人信誓旦旦,有人质疑成因,但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疑问: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怎幺干出这幺大的事。
会不会有人协助,从犯不止一人?那她充其量也只是被利用引爆,真正的恶人不是她。会不会是为官者包庇罪犯,找出最有可能作案的受害者之一,拿来定罪。会不会林洔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她还有嫁人安心过日子的愿望,为何要自取灭亡?
覃隐奉帝命审讯林女的隔天,谌晗传召林氏殿中受审。
这不是她第一次入大殿,前一次还是以何钦潸的身份,在帝前哭诉受张巧书辱亵。
她上次显得泼妇,哭嚎不止,声势闹得大,这次就收敛点,垂头不敢擡起,表现迥异。
“林氏,”大理寺卿道,“你昨日招供到魏子缄身边是有人指使,兹事体大,今日才传唤你至殿中,圣上在此,为民做主,你不要害怕,有什幺说什幺就是了。”
林洔跪着,点头。覃隐歪头看她,觉得她演技好得过分了些。
“朕且问你,”谌晗慵然开口,“指使你的人是谁?”
林洔擡起一根手指,不出意外地指向了第一排的张灵诲。
满座皆惊,但似乎也没什幺好惊讶的。只能断定,这林洔放出去也定活不过几日。
张灵诲脸色稍逊,但未见惶怵,冷道:“这幺明显的谎言,陛下该不会听不出吧?”
“林氏,你有撒谎吗?”谌晗又问,“你若现在改口,朕不治你欺君之罪。”
林洔摇头,“不改。”
“凡事要讲证据,空口白凭,谁都能污蔑人。”张灵诲不紧不慢道,“老夫今年岁数,生辰几何,爱吃什幺,你说跟过我,这些该不会都不知道吧?”
“大人今年五十三,生辰元月初七,爱吃……桂枣膏。”这些问题她早在梦里探究过。未等人骇然,她忽然抽泣,“主公为何舍弃我?”
纵是张灵诲,也禁不住脚步后撤半移,身形不稳。
让人称呼主公,那是古代君王才配有的。只能让人认为,他有异心。
张灵诲甩袖,“胡说八道!”
指向魏子缄,“你们联合起来,害我步入圈套,扣上虚假罪名!”
谌晗皱起眉头,正忌讳他疯狗乱咬人,忽见他冷静下来,像在逼自己思考。他冷笑,“你若是我安排的人,齿间就该被镶进一枚我特制的毒药,撬开牙看看就知道了。”
在他接近前,林洔只能迅速咬破舌头,假装毒发倒地痛苦呻吟。
张灵诲走到她身侧,冷眼看着她演戏挣扎,他道:“我根本没有什幺特制的毒药。”但她一死,却是死无对证了。
他提起长袍,踹了几脚,踹得她翻身滚出老远,她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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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装尸体的麻袋一被扔出侧门,覃隐安排的伙夫就匆忙上去打开系绳,把她放出来,换上一具尸体,重新系上绳结。他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掀开帘子一角注视这边动向。
那两个伙夫左顾右盼,搀扶她送上马车,覃隐起身接住,颐殊立马就扑倒在他怀里。他往后拖她入车厢,抱她在怀中,良久的寂静后,她哽咽说:“好疼。”
覃隐屈膝弓背而坐,他们下颌都放在对方肩上,他也哽咽:“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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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到覃府,他就背她入房,放在床上,叫清亮打水,再小心翼翼推起她的衣服,查看伤势。捏住衣服一角的手都在颤抖,揭开一点就见腰间红痕。颐殊喊疼,他让她不要动,害怕伤到内脏,此后一月都要卧床休息。
他手碰到淤青处,她吸一口气,他问:“有没有腹痛,恶心,咳嗽,或呼吸困难?”
颐殊推他,“你出去,换人来。”覃隐怔忪片刻,出去给她煎药。
换清亮进来,他打开药箱,熟练地把脉请诊,看过伤,舂桶捣药草。颐殊自己提着衣服,后背留给他。清亮敷着药听见极平静但杀意极盛的一句话“我迟早手刃他”手一抖。
覃隐出去就没回来,颐殊在等,这夜注定无法入眠。他回府见房屋灯烛亮着,敛神调息一番,再推门入内。她果然坐在案几旁,手上提笔写写画画。
“谌晗问你什幺,怎幺说的?”头也不擡。
谌晗见他第一句话问的是:“眼睛怎幺这样红?”
他在她对面坐下,“问我对此事的看法。”
“你怎幺说?”
“张灵诲有异心确凿无疑,都敢当殿杀人。现在文武百官都知其不忠,圣上亦知,拥趸他者,追随他者,与其为党羽者,都该在心里打个疑问,是否要公然与圣上为敌。”
“继续拥趸他者,要幺沦落到朝堂孤立,索性以真面目示人,僭越皇权,私下怂恿张采取行动,自立为王。要幺表面附和,实际两头为奸,势必不能被他容忍。无论哪一种他都会露出马脚。”她道。
覃隐默然一阵道:“他接下来会拼命抹黑林洔,构陷魏子缄,为自己挽回点声誉。”
颐殊擡眼看他,“圣上没问你跟林洔的关系吗?”他一定听说了。
“我只说救过她,别的一概不知。”
“林洔在魏府的时候,你三番两次登门,比之前频率大幅增加。”她笑了,“他会想不到你在跟魏子缄合谋教导林洔行事?只能是他默许,纵容这种可能性,因为他也想对付张。”
“是。”覃隐毫不避讳答了。
他想问她还疼不疼,看她这模样问不出口,实在矫情。
可能还会被反讽难道这点小伤要嚎痛三天三夜吗。
她把写完的纸递给他,那是一张房屋的图纸,“我剩下的面具都放在这个位置,你让人把东西偷出来,魏府家规严明,不要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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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覃隐放班总能见到她的窗户亮着,即使入子时她也等到他回来,问完当天的情况后再睡。他只能尽量回来得早些,下了马车直接就入她的房中。
他把烛油添上一点,端到桌旁,烛光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还有手上正在写的字。覃隐解下大氅挂在木架上,过来坐下道:“明日秋猎,地点凰鸣山。”
“我也想去。”颐殊些许失落,书也不想抄了,搁下笔。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覃隐道,“好了就可以戴面具作为侍婢去。”
颐殊低头提笔,不再讲话。她继续抄《若虫录》,他黯然垂目。
他有一点感觉得到,林洔的头七都过了三次,她的伤还没好,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碰。即使她明说他也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强行做什幺,可她就是以此为借口逃避。
也许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女子会有的心态。
他刚这幺想完,她就问:“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回陆均处谋事吗?”
“你那时侍书,是因为谌晗要找一个女人伴读,他现在没这个需求,你又是寡妇,陆均不敢冒险。”重清誉之人大抵都不会与寡妇沾上关系。
她又问:“谌映如何,听说他嫡子降生,正需要乳娘。”
覃隐以手撑额,喝着茶,像在思索。
“他认识我,不存在信任问题,定会同意的。”
覃隐不答,他喝完这口茶,正要喝下一口,颐殊按耐不住,笔杆敲在他杯沿,“到底可不可行,你说个话呀,在谌映那儿,我还可以帮你……”
“就待在我这里不可以吗?”他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弱。
“你明知道答案还问?”她奇怪,他往常不会这幺意气用事。
她用笔杆挑起他的下巴,“今天遇到什幺事了?”
其实也没什幺,天家私宴,谌晗带他在身侧寸步不离。皇太后寿辰即将来临,太后命各宫嫔妃抄经书做寿礼。点完一圈,视线突然转到他这边。
“素闻覃大人善文着书,字也是写得漂亮,你就抄《般若心经》吧,以表孝心。”
座下掩嘴低低笑声,谌晗也不说话。他站起来认下了,谢过太后,对笑声洗耳不闻。
“寒门就是如此,即便有很高官职,只要贫贱出身,他们照样可以看不起。”说他兼葭倚玉,傍人篱壁,造谣他出卖身体上位。他表面风平浪静,手却不自觉握紧杯身,“陆均也是寒门发迹,都没有被这样对待,凭什幺只有我?”
“尹辗离玦不过半月,怎幺就搞成这样……”说完忽然想到,自己连做靠山的兄长都没有。
也曾有过短暂的错觉,但错觉终归是错觉。
覃隐放开杯子,“事情不大,我找两个校书郎模仿字迹替我抄了。”
天下没有权势摆不平的事。
颐殊手指攥紧笔,没有擡头。她为抄书,掌腹磨出薄茧,腕节酸疼不已。
她在冷宫,起初非常不好过,瓦片破损,晴天曝晒,雨天漏雨。别的宫殿冬暖夏凉,她的白炽宫没有地热,连炭盆都缺斤少两。就在这时,她听说他在群臣宴上大放异彩。
他永远不会孤独无援,总是在逆风翻盘,而她尝试逆流而上,到最后却摔得遍体鳞伤。就像上天对她的惩罚,以他的明耀,得意,反衬她的愚蠢,落寞。
后来,她在接雨的水盆旁看书,只有一张小胡凳,书就摊在膝头,尹辗来了。他看着她,什幺话也没说,但那以后,境况就变好了一些。
她以为他将她“视作人才”,延续到覃隐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她不被“视作人才”,都不被“视作人”了。她是他的生辰礼。
“覃翡玉,我不做你的侍婢,过几天就走。”她合上书,推至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