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

“二姨娘说笑了。”

韩宏义坦然将粉盒拿出来放在柜台上,正了神色说道。

“晚上大帅宴请驻华大使,对方会带夫人过来,略备薄礼罢了,只是此事涉密,并非有意瞒着姨娘。”

随后他从口袋里将今日新买的钢笔也拿出来摆在旁边,敲了敲台面,对服务生说,“这两个,受累包起来。”

二姨太一瞧,便失了兴致,“我说呢,二少爷历来不爱四处逛,还道今日有什幺来头,原是公干,白让姨娘替你高兴。”

韩宏义立正颔首,“让二姨娘操心了,他日若是有缘分,宏义自当第一个告知姨娘。到时还望姨娘给宏义保媒。”

二姨太抽出手绢虚虚拂了一下脸,笑着说道,“这好说,回头我去好好劝劝你母亲,你们这几棵树啊,哪个先开花,姨娘都高兴。”

韩宏义微微一笑,问道,“铁树?”

二姨太掩嘴一笑,“你跟老大都这个岁数了,可不是铁树?谁家这时候不是儿孙绕膝,你们两兄弟得给弟弟们做好榜样,婚姻大事,得抓紧。”

韩宏义附和着笑了笑,“姻缘这事急不得,遇见合适的人,自然水到渠成。”

“还是你好,瞧你大哥,我这攥着大把的高门大院的好女儿,可昨儿告诉我他不想成婚,你呀,回头帮我劝劝他,男大当婚,你说是不是?”

韩宏义应着,“二姨娘说的是。”

服务生将礼盒递上,韩宏义拎在手中,对二姨太再行一礼,“二姨娘慢慢逛,宏义差事办完,先行一步,就不多陪了。”

二姨太倚着台面擡头看他,“瞧瞧,一个个都长成大人了,忙去吧。”

韩宏义点头致意,转身朝电梯走。

二姨太也转回身,对服务员说,“刚才他拿的那个,也给我一个瞧瞧。”

韩宏义并没直接上楼,他一直在楼梯口瞧着二姨太走出门上了黄包车,才反身回到咖啡厅。

流萤正支着脑袋打瞌睡,膝上摊着画报,只有指尖还捏着一点点页角。

韩宏义举手招呼服务生,再指了指流萤,服务生很有眼色地拿来一条薄毯递给他。

这回,他在流萤身侧坐下,轻轻将她膝盖上的画册拿走,将薄毯批在她肩上。

瞧她睡得熟,韩宏义微微一笑,便靠在椅背上,将诗集翻开。

他对新体诗并不感兴趣,觉得那不过是一些短句罢了,这本书他曾翻阅过,仅对里面译得精彩的几句有印象。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世界以痛吻我却要我报之以歌。

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将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染上浓烈的情感色彩再倾吐出来。

矫情。

韩宏义始终这样认为。

直到流萤在他的旁边沉沉睡着的这个晌午。阳光透过头顶的花架撒下来,花瓣洒在她的身侧,叶影斑驳地投在她的身上。

韩宏义忽然明白了诗句的意义,流萤此刻的样子刚好介于绚烂与静美之间。

他喉头滚动,说死,不吉利,这一刻,他只希望她拥有如夏花般绚烂的人生。

韩宏义头一次有耐心逐字逐句地读起新体诗。

冥冥中,那些“爱”、“少女”、“心”、“亲吻”等等的字眼显得异常跳脱,时常扎在他的眼里拔不出来。

——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让你的爱情坐在峭壁上。

——生命因了“世界”的要求,得到他的资产,因了爱的要求,得到他的价值。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幺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贞操是从丰富的爱情中生出来的财富。

——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于逝水似的年华中。它在夜里向我唱道:“我爱你。”

——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我把我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

——我不要求你进我的屋里。你到我无量的孤寂里来吧,我的爱人!

几乎每翻开一页,他都能感受到这薄薄的册子里的满满爱意,让他觉得宇宙充满了意义,人生是快乐的,有着无穷的勇气。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于心中默念,在读到关于晨的那篇的时候,他惊异于诗人量它赋予新的意义,一种永恒的惊奇。

——你第一次看到它,把它当作还没有名字的新生孩子吧。

韩宏义心中默念的时候,流萤缓缓睁开了眼睛。

“二少爷?”

流萤抓住肩膀滑落的薄毯,嗓音有点点哑,韩宏义的心尖微微一动。

在这个无人的角落,他的脑海里闪过某一个明媚的清晨,她在他身旁醒来,打个哈欠,伸着懒腰,而后他倾身吻过去,又将她扑倒在柔软的被褥里。

他垂着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问道,“你醒了?”

他的嗓音同样有点哑,流萤却一无所觉。

她揉揉眼睛,“我睡着了,二少爷等了多久?”

韩宏义轻咳一声,笑道,“不久,刚好看完这诗集。”

流萤羞赧地吐吐舌头,“二少爷久等了。”

依着原先的计划,韩宏义在中午之前就会将人送回去,可他此刻并不想走。

流萤本欲起身,见他没有动身的意思,又坐了回去。

韩宏义将方才包好的礼盒拿给她,“打开看看。”

“这是什幺?”流萤踟蹰着接过去,端起来在耳边轻轻晃了晃,没有听见什幺动静。

她问道,“给我的?”

韩宏义点点头,微笑着说,“作为你…认真练字的奖励。”

他不大想称她为四姨娘。

“这怎幺使得,二少爷教我认字,当我送你谢礼才是。”

韩宏义见她不收,继而说道,“我也算你半个先生,这算作开笔礼,不逾矩。”

流萤甜甜地笑起来,也不再推辞,将礼盒拆了。

这里包着的竟是她上回买的粉盒,在饭馆里以十一个银元卖给胖女人那个,一模一样!

“这…这太贵重了,二少爷。”

“宏义,”韩宏义说,“二少爷显着生分,你可以叫我宏义。”

“…宏义。”

流萤的嗓子发干,这两个字像烫嘴一样说得十分费力。

“嗯,”韩宏义微笑着答,“流萤。”

这下,流萤才是真的被烫了,脸颊刷一下变得通红。

“二少爷…”

韩宏义牵起她的手,说道,“今日爱徒进步飞快,送你个礼物不必大惊小怪,先生我这点钱还是有的,况且送礼物要投其所好,这东西,爱徒可喜欢?”

“我…”流萤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

韩宏义再次将她滚烫的小脸捧起来,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爱徒,回答先生,这礼物你可喜欢?”

“……喜欢。”

“那就好。”

他放开她,心里像涂了蜜,嘴角翘得放不下来。

流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二少爷……”

韩宏义没应,只微笑着看着她,眉峰适时挑起。

“二、”流萤抿了抿嘴,改口道,“…宏义。”

韩宏义摊开手掌,坦然地直面她,“什幺事?”

“咱们,不回吗?”

“不急。”

他说,“吃完饭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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