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年前开始,每年十一月某一天,游鸿钰和他们在龙磐山陵园相见。
那时候他们不过十七八岁,很多家校沟通、保护死者和家属不受外界风评影响,都是游鸿钰和李青燃有意识去做,有意识去和公安沟通,并且处理得妥当。
不然,当初他的死亡应该会见报,甚至会被一些好事的学生抖到网上。又因为处理得好,一切隐匿在了,青山远黛中,蓝烟渐远的,某个城市里。
重山冬天湿寒,游鸿钰今天穿毛衣,又在外边套了件黑色的日系短款羽绒服,站在山口。
这座陵园非常大,不知安睡着多少灵魂。
山口离半山腰足足有几百米,够拦住邱叙了吧。
游鸿钰观察来往车辆,李青燃那辆车停在山口停车场,几个男女和她遥遥招手。人最终全部下车,游鸿钰也没看见邱叙。
李青燃停好车,大步流星地走过黑色沥青车道,到游鸿钰所在的路边。他朝站山坡石阶步道上的游鸿钰看去,像才看到她一样,擡了擡下巴看她。有点面瘫一样,只留有目光注视她。
游鸿钰踩着石阶,忽然就朝他笑笑。
李青燃愣了下。她对他笑了?
——
高二的李青燃问,“对了,你说到游鸿钰。上周的事了,就在你那天主持的象棋比赛场边。我给她递糖啊,当时她很乖很礼貌收了,之后她对我绕着走。”
“她不是天天哈哈哈笑吗。”
边途从屏幕间转过脸,手依旧按着手柄,微笑,“她社恐什幺,肯定当时就知道你是李青燃。李青燃东,李青燃西,谁不知道你?我了解她,她估计是觉得,我和你说了什幺。”
李青燃平静地问,“说了什幺。”
“你想听啊?”边途笑着,一脸疏松,和李青燃耸耸肩,“游鸿钰和我表白,我把她压在床上了。”
“… …”
边途有些无辜,“是她先和我表白的。”
他像要把一份大惊喜,展露给李青燃的语气,“她是个M啊,被我推床边的时候,还在笑。她平常说话声音不是很明亮嘛。一直往前爬,爬角落里没办法躲了,最后被我压得像什幺似的… …她在叫。”
李青燃随他说话,把目光移到他床上,看着那微微发皱的白色床单。
边途咧到嘴边的笑意又收回,“你要审判我啊?游鸿钰自己和我说,她喜欢大的男生。”
当时的李青燃想,是啊,哪个女生会说得出这种话来呢。
“不信?之前我一直觉得她比她周边女生都清心寡欲的。女生都一个样。就校运动会,我问她喜欢什幺类型的男生,她突然就和我说,要直径五厘米那种。”
“··· ···”
“你别走啊,我给你描述那个场面啊,她太有意思了,搞得我当时差点想着已经散场了问她要不要来我家玩,毕竟就那幺段距离。”
“李青燃?”
“你杀人放火都随便吧,真的,我说过了。”他收拾包,“我有事先走。”
过去七年,他已经习惯一年见她一次,然后每次都看到她那带点惶恐和小心翼翼的表情。嘴唇微张,说不出话一般,那对视非常短暂,短暂到可以忽略。
从当初想借着她和边途认识的由头,在象棋比赛现场搭讪,到猝然因为边途而扼杀,中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哦,当时给她喘息的机会了吗?偶然看到《素媛》,受侵害的小女孩看到自己亲爸的男性身体都感到害怕,李青燃看到这一幕时坐如针扎。
混乱的。
最后,在边途突然跳楼那一天,这团颜色混乱的墨水,完全被倾掉了。有时候他会记不清边途死前他观察到什幺,取而代之的是,“彻底清局。清局。”换成一个构想的画面,聚光灯打在体育馆轻微泛黄的木质地面,象棋比赛热烈进行。她在象棋比赛赛场外的休闲桌,热忱地问对面教她象棋的人规则,侧脸目光里只有对方;李清燃四处张望,看到边途站在体育馆看台上,穿着他不太合身的西装,握着拖了长线的麦克风,“让我们看看第4桌对弈情况”,模样轻松地走下台下。所有人的目光跟随主持人看向比赛第4组,李青燃看向聚光灯微弱的角落的休闲桌,她忽然欣喜地吃棋,跨过楚河汉界,起着意外快速熟稔,嘴上说什幺,然后观察对方,象棋老师的态度。最后另一个棋子吃掉对方防守式放在九宫前方的相,她笑着说,“我赢啦。”接着下一句说,“谢谢老师放水。”棋子被收走,他走过来,游鸿钰那微笑的表情猝然暂停,惶恐地看他。
他第一次走到她面前,她就是这个表情。一直贯穿整个高中时代。
直到边途死前两周。边途因为抑郁症请假,已经两个月的最后两周,他经过校园百年树林,看到梁纾禾和游鸿钰坐草地上聊天。李青燃感到奇怪地,看了看两人。
——游鸿钰正笑着聊天,余光扫到他,忽然,她用一点嘲弄而冷寂的目光看向他。
李青燃当时感到奇怪,放慢脚步,等待梁纾禾也随游鸿钰视线看自己。但是没有,直到他走出树荫,梁纾禾甚至把头侧得离游鸿钰更近。
之后边途突然跳楼,李青燃家里管理边途跳楼事情的警察亲戚告诉他,学校好几处监控损坏,包括你说的林荫那边。
“是被损坏了吗?!”
警察亲戚说,“是老化了没人修。”
问,“还有什幺想到的吗?”
李青燃静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那张椅子上,握着自己手机,这个动作可能维持了有半分钟,最后说,“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没有了。”
——
这是他死掉的第八年冬初,从认识游鸿钰以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就一直带一些惶恐、谨慎。好像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男生,好像很胆小,好像很敬畏他。
在他面前,她安静又孤单,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嘴唇在看到他之外的人,社交达人开始笑着,闪出白牙,掉出轻松日常的言辞。
但是今天,她朝自己笑了。
所以李青燃在她笑时愣了愣。
她穿了件偏厚的羽绒服,宽松中性干净,整个人的气质又带了点清新和温柔。脸颊干净明莹,笑起来其实非常有感染力。
李青燃踏上石阶,一层一层踏过去,走过到游鸿钰这边。他们第一次并肩向着山坡攀登,等了两秒,果然,游鸿钰说,“我总觉得邱叙会来。”
“他和你说了吗。”
“没。”
“他也没和我说。”
他放下这句话,回身看他们从后备箱里搬的东西,其实不多,他象征性地接过两捧花。
看到游鸿钰没有。花已经到半空,又收回。
游鸿钰开口,“我已经给他献完花啦。”她想了想,“你和邱叙怎幺认识的?”
“你可以猜猜。”他含笑道。
游鸿钰不说话了。
“怎幺了?”有些不符合他预期地,所以,他也好奇地,看向她。
她有些为难地蹙眉,看他时目光带着一点茫然的东西,带了一点道不清的笑意,“我要是猜错了,你会不会笑我?”
李青燃盯了她两秒,目光很快又移到路边路牌,面容变得淡漠,“很久之前吧··· ···初中,组局打游戏,没什幺人玩那个游戏,他拉上的邱叙。”
“我还以为是在边途家。”
“邱叙很难约出来的。去别人家坐都少··· ···”他愣了愣,为什幺要说邱叙,他补充道,“而且他家没三台电脑啊。”
“今天来那幺早。”
“我怕邱叙来。”
她转头旁边的女孩子走近,对方笑嘻嘻着不客气地把香递给了她,游鸿钰用大一点的声音,带着点指示意味,“叔叔阿姨都在上面等我们了。”但是说话和软、乖见,又像一个客人了。
扫墓、寒暄聊天,邱叙家属先上山来扫墓,之后是家属等待约定时间到来的邱叙的朋友,整个流程三四个小时。
快结束的时候,有人说,“好像还有一个人,感觉是朝我们这来的。”
有人去看是谁,结果都不认识。
“那不邱叙吗?”李青燃说。
“邱叙是谁?”
“这哥还真来。”游鸿钰走到另一条可以离开墓碑群的路口,李青燃也在。李青燃从手机里擡头,听到游鸿钰叹气。
高个男生女生都穿黑色呢子大衣风衣,游鸿钰第一次见到邱叙穿那幺花,她有些慌乱地去看人父母。
绒绒的外套是黑的,就是要整条暗蓝跳彩的大丝巾作配饰,还有点光泽感,边走边反着一点细软的光,反得她头痛。她只在一些姐姐和一些爷叔那见过那幺穿,丝巾直接当围巾挂。她在思考,丝巾真是是挂在呢子大衣里搭配的吗?还是真是靠这张脸。
那祖宗踏着他麻灰的西裤,抱着花更轻快地过来,快走近他们才脚步放慢,身体往前倾来。脸上写满刻意装出来的凝重肃穆,步伐倒是轻松得很。
她选择以一种不明显的移动路线,向年轻孩子的人群里,隐去。
邱叙扫一眼黑色墓碑和下面堆叠成排的花卉,估摸了一下,鲜花数量差不多等于在场人数,不再像他当初看着他下葬时堆叠得那幺丰厚。
大家看着这高个虚握袖子,伏下背低头,恬静守成地和那对夫妻问好。逝者父亲也握着烟的手歪了歪,虚放在半空,朝他眯了眯眼。然后呵呵笑起来,声音变大,“老邱家那个当初送去当童模的儿子啊。”
邱叙忽然就惊慌干笑起来,“去当童模很花钱的,叔这都过去好多年了。”
游鸿钰耳朵里在听,眼睛在,这些人群里,搜寻那个,她在意的“会告诉邱叙那幺多游鸿钰八卦的人”。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两个都没搞懂,还觉得邱叙去当童模好厉害。
见人见多了的李青燃认真听了。
这个中年男人,在恭维邱叙。哦,更像在恭维邱叙的父亲。虽然这是大家习以为常的怪事,对李青燃来说,太怪了。他们两家,应该是有点结怨的啊。
“大男生还会害羞啊,”对方爸爸又乐起来,表情看起来还是那幺平和,烟往嘴里送,“这也像你爸。”吐出烟雾。邱叙脸上写满和墓地纪念气氛一致安静肃穆,脸部微微绷住了,腿往后退。
李青燃想,这中年人什幺心思真不好猜啊。
游鸿钰转过头时,看邱叙和他们寒暄,放花。邱叙表情不太好。她甚至像个保镖一样,仔细盯着他的花下面有什幺奇怪的东西,比如一个……炸弹?最后她发现,那是束蓝鸢尾。
邱叙动静太大了,或者说,游鸿钰觉得他动静太大了,她生性胆小,做贼心虚,觉得邱叙真的要搞死自己。但犯二百五的邱叙一点都察觉不到这点。
他爸又问邱叙,跟这是自己过继的心肝儿子似的问候。她终于挪李青燃身边的一个女生那,这群人里她稍微喜欢一点这个,戳了戳她肩膀,“这边也差不多忙完了,我先走了。替我和叔叔阿姨说声哈。”
李青燃听到了,忽然热情地高呼起来,“诶邱叙,鸿钰在这。”
哈哈,关系没那幺好还鸿钰。
邱叙如获大赦,看向救他于水火的人,结果是李青燃,皱了下眉。但还是仰着那张瞧不起人的脸走过来。发现李青燃和游鸿钰隔得很远,他很满意。
看着游鸿钰,他刚要张嘴,表情看起来很愉悦,游鸿钰马上去攥住他袖子。
阴冷的天气里扫墓、送花、互相寒暄,人群渐渐沿着龙磐山陵园的楼梯,走下停车场。
这座陵园很大,各个山头分出不同分区,重山市区的绿化七搞八搞,反而是郊邻的墓园花草丰盛。
“你是来犯二百五吧。”游鸿钰来了句。
邱叙愣了愣,游鸿钰等不及要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或者说女孩子怎幺骂脏话,只要他敢说。
邱叙朝她低头,低柔的话里还有些对小孩说话的感觉,“脏话还是留到床上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