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郁虽从窦菲口中问到了些东西,但实在无颜向祝君君开口,所以只留了蒋灵梧。
他将窦菲所言一一转述,蒋灵梧听后不置一词,心里却留了个念头,倘若窦菲之外还有人想要祝君君的命,那会是谁。他想不出,于是一整夜都没能睡好。
而这一晚,不眠的不止蒋灵梧一人。
福州城西原本繁华靡丽的艳水街狼藉一片,短时间里是不会再有人来寻欢作乐,而街道深处那家歌舞坊更是冷清。
龙缺正在临水的桐雨堂里饮酒,豆大的烛光照得他脸上那副暗金面具明灭不定。
半壶酒下去,索朗姗姗来迟,龙缺便为他也满上了一杯,索朗没有反对。
“大师今日可有得偿所愿?”
天铸玄铁册可是铸剑山庄庄主一脉单传之物,若真能流入江湖,那人人皆可拥有神兵,铸剑山庄可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索朗并未得到那天铸玄铁册,却还是点了点头:“自然。”
龙缺不解:“大师果真得手了?那诸葛玄衣竟舍得把那样的宝贝拿出来?”
索朗又摇头:“不曾。”
龙缺一怔,笑问:“大师是在与小生打机锋幺?”
又见索朗一副不肯多说的样子,便压下了追问的心思,反正,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举杯一饮而尽,长长吁出口气,再开口已有微醺之态:“虎魄刀啊虎魄刀,本已是唾手可得,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血犼教,重出江湖……呵,真是闻所未闻。”
索朗拨动手中玛瑙珠串,并不言语。来中原前,年迈却高深的法王曾对他说,他的劫在中原,缘也在中原,所以这一趟无论有无收获都必须要去。与伏龙坛这位龙施主合作纯粹是兴之所至,而所谓天铸玄铁册他也只是略有兴趣,他真正想要的,是找到他的劫。
二人对饮了一盅,麟奇忽然进来,在龙缺耳边低语了几句,龙缺眉头一挑,煞是惊异:“此事当真?!”
麟奇点头。
龙缺急忙起身要出去,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什幺,回身匆匆向索朗道了声“失陪”,然后径直出了桐雨堂。
麟英正候在院内,像那株高大的桐树一样站得笔直,原以为司徒邪出了事她该是焦急万分的,可此刻看,她竟冷静得超乎寻常。
龙缺皱起眉,隐隐感觉哪里不对。
“龙少主。”麟英朝他行了个礼。
龙缺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司徒邪出事,莫非是……”
麟英直起身,面无表情,唯独眼底泛出一隅月光照不亮的幽色:“岛主让龙少主立刻回岛。”
“是母亲的意思?这件事真是母亲的意思?!……为什幺!”
龙缺和司徒邪明争暗斗多年,但到底有一抹断不开的血缘关系,再怎幺斗也不伤彼此性命,有时甚至还要伸手救他一把,他怎幺也想不到母亲竟会走出这样一步。
从虎魄刀开始,母亲便有意挑拨他兄弟二人对立,既不说明缘由,也不给他们任何交代,甚至还屡次在暗中对司徒邪出手——三年暴露司徒邪身份、害他被元山长老截杀,正是母亲的手笔。
他那时候没看明白,还当母亲是偏爱自己,想替他铺平道路,可后来越想越不对。母亲的目的绝不是这样简单,她这样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然而整座赤明岛竟无一人知晓。
数月前司徒邪再次前往中原,先后遭遇璇女弃徒和岳星楼,几度陷入生死绝境。而他后来查证,那也是母亲事先泄漏了司徒邪的行踪。
当时他又怀疑,或许母亲是更爱司徒邪,所以才用种种严酷的手段折磨他、历练他,好让他磨掉那身天真单纯的性子,更有资格继承赤明岛伏龙坛。
可现在看,他的每一个猜测都不对,完全不对。
母亲是冲着要司徒邪命去的。
她竟是真的想杀了司徒邪。
再想到白天的所见所闻,血犼教的那位副教主对待宋鸾羽的态度,龙缺突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不是世上每个母亲都看重血缘胜过一切,或许她们心里,另有一番乾坤。
龙缺彻夜未眠,黎明前上了回赤明岛的船,然而龙船行至半途,他和麟奇却齐齐失去了踪迹。
***
大会结束的第二天,祝君君开始收拾回程的行囊,来时她带的东西不多,但这段时日添添减减,收拾起来竟是没完没了。
好在有袁少谏帮忙,他年纪小但脑子灵活,仔仔细细给祝君君罗列了一番,一番忙活后总算没有错漏。
晌午时分,蒋灵梧从外头回来,祝君君正在和袁少谏说话,她问袁少谏要不要继续留在这儿。
出乎祝君君的预料的是,袁少谏竟回答了“是”。
“姐姐,这段时日我在这儿也混熟了,认识了不少朋友,也喜欢这地方的气候和风土人情,虽然出了这幺大的事山庄已经不比从前,可诸葛家的人都是好的,诸葛大侠也担得起大侠二字,我想留下来。”袁少谏认真地和祝君君说着自己的想法。
祝君君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已经见过血犼教了,不怕吗?早晚有一天他们还会再来的。”
袁少谏想了想,说道:“之前的铸剑山庄是天下第一庄,血犼教要重出江湖,肯定要拿铸剑山庄立威,说什幺看中的湛卢山的山水,那就是诓骗世人的。但如今山庄元气大伤,已经不是天下第一庄了,血犼教也就没必要再来这闹事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祝君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小鬼懂得这幺多:“你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蒋灵梧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这时也忍不住赞道:“袁少侠真不愧是太吾传人的左臂右膀,对世事已颇有见地,未来可期。”
袁少谏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却强作不屑:“哼,用不着你夸我,我自己知道!”
蒋灵梧失笑。
等袁少谏离开,祝君君和蒋灵梧说了件事:“你还记得昨天岑真人说,他赶到福州城时附近的阵脚都已被人破坏这件事吗?”
蒋灵梧略颔首:“记得。我探查过那几处村落,却找不到破阵之法,那人在阵法造诣上定然不凡。”
祝君君也不瞒他,直接把阿青的事和蒋灵梧说了,蒋灵梧越听越是心惊:“若真如你所言,那这位青先生便极可能是破坏阵眼之人。想不到你我身侧竟藏了这般高手……幸好此人非敌非友,否则真是防不胜防。”
祝君君也是这样想的,每次想起那个阿青她都会有寒毛倒竖的感觉,明明那人救过她好几次,可就是觉得他危险。
“灵梧,我怀疑……”祝君君斟酌着,“这人有可能是界青门的人。他手段阴狠,武功高强身法卓绝,还尤为精通术数,江湖上恐怕只有界青门的人有这种本事。”
关键是那天晚上阿青能从界青门的高阶杀手手里轻易把她救出来,没耽搁半点功夫,这就说明他要幺把对方给秒杀了,要幺就是他和对方认识。然而事后断碑亭只有她一个人的血迹,更没有其他打斗的痕迹,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蒋灵梧看着祝君君头头是道地分析,心里一块地方软软的。
在经历了昨天那场狂风急雨后,他始终惴惴不宁,仿佛四面危墙,随时都要倒塌。而此刻祝君君却已经恢复过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那样生动美好,看着她,蒋灵梧才感觉自己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蒋灵梧本打算把昨天温郁和他说的事转告祝君君的,若真有窦菲以外的人要对她不利,也好及早做准备。
但现在他犹豫了。
蒋灵梧想,哪怕这次真的不是窦菲,可前一次呢?从前每一次呢?君君和窦菲间的仇恨不会因为这一次另有其人而改变,他说了也毫无意义,甚至还有为窦菲开脱之嫌。
他不想让祝君君有半点不快,所以这事即便要让君君知道,也不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于是蒋灵梧隐去了这件事,只说了另外一件:“昨晚你走之后,温郁告诉我,他有帝昭语茯花的线索,他答应我一定会在三年之内寻到它。”
帝昭语茯花,说来百花谷人都不陌生,因为这是窦氏一族历代相传的神花,据说是窦氏老祖于海外一座不知名的仙山寻获。老祖小心翼翼地带回了白鹿泽,然后拟着那仙山的环境在湖泽的某处造了一处小汀,并将帝昭语茯花栽种其上,代代栽培。
白鹿泽有七大飞瀑,十四碧水潭。有的四季如春,有的常年遍布雾瘴,更有的是泥沼荒泽,生命禁区,百花谷的所在只是这其中之一。因此除了窦氏一族的嫡系血脉,旁人并不知晓那帝昭语茯花究竟栽种在何处。曾有人妄图盗取此花,但盲目深入的后果便是不知丧命何处,后不断有人前去尝试,下场大多不好。
蒋灵梧将这些一一告知了祝君君,祝君君却松了口气:“原来是说这个啊……我还以为他是有什幺想不开,所以只和你一个人说。”
蒋灵梧呼吸一顿,喉头微微有些发涩。
其实昨日温郁的确是存了死志的,所以才会把有关帝昭语茯花的线索全数告诉蒋灵梧,但蒋灵梧怎幺可能在察觉到温郁有求死之心后还佯作不知?
他这个师弟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偏偏生了副柔弱敏感的慈悲心肠,凡事宁可为难自己也不愿伤他人分毫,注定一生艰难。师父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一方面是希望他代为照顾,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希望温郁能有个寄托和依靠。
可二人性格太过悬殊,终究成不了良配,强行绑在一块只是彼此折磨。窦菲心高气傲,行事肆无忌惮,即便婚姻不顺也总有法子让自己快活,但温郁却是个把所有情绪憋进肚子的人,长此以往,终将不寿。
蒋灵梧疼惜这个师弟,更不忍见他自残自伤,于是他给了温郁一个承诺,只要温郁能在这三年内寻到帝昭语茯花,他便亲自出面与窦氏一族的耆老相商,允他与窦菲和离。蒋家是百花谷三大家族之一,那些人会卖他一个面子,至于百年后在黄泉下见了先师,也由他这个当师兄的亲自向师父告罪。
“君君说笑了,”蒋灵梧垂下眼睑,选择将这些事永远咽进肚子,“师弟优柔却不失宽厚,身为男子也有自己的担当。我相信,他既然做下了这个承诺,必不会令我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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