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日,湖北省住建厅发布通知,住宅小区要实行封闭管理,原则上只保留一个出入口,人员进出必须测量体温并登记,严禁体温超过37.3摄氏度的来访人员出入;暂时关闭小区内会所、图书馆、活动室等人员聚集场所,限制非本小区人员及车辆进入住宅小区。2月11日,武汉市政府发布通告,决定自即日起在全市范围内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对新冠肺炎确诊患者或疑似患者所在楼栋必须严格进行封控管理。

在这些官方通知之前,武汉的市民除非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否则早就已经不敢踏出家门。尽管如此,在“主动限制自身自由”,与“交出限制自身自由的权利”之间,仍有一根细却关键的线,越过它的第一秒,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一切都将被赋予一个指向崩坏的加速度。

2月12日,是原定的师大附中开学的日子。就在一两周前,学校领导态度都十分强硬,发布的文件大意可理解为,我校作为湖北第一全国有名的高中,绝不会让教学任务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如今也不得不转变风向,通知学生为线上教学做好准备,在家防疫的同时也要摆正学习态度。

至此,姐妹俩的QQ上一下子就多出好几个群组,同学和老师聊得热络,看起来对这种全新的教学模式紧张又期待。理论上来说网课确实会让学生轻松些,因为取消了七点开始的早读和十点结束的晚自习,也不必在宿舍楼食堂和教学楼之间跑来跑去。

崔璨一开始也这幺认为。她是个思维活跃的孩子,上课一半的时间都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徜徉,假如在课堂上,眼尖的老师会发现她在开小差然后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当然答不出来,那会让她很尴尬。在电脑屏幕前上课,她就可以一直走神。

于是她的注意力在政治课上出走,在数学课上出走,甚至在体育课上出走——体育课还有网课,多好笑。

幻想中的世界仍然精彩纷呈,但她曾经无垠的想象之海如今多了一座小小的绿岛,这让其它的一切都有了固定的坐标。

要是她和姐姐是同时出生的就好了,现在说不定就可以和姐姐一起上网课了。说不定还能和她一个班,和她一起上课,听她给自己讲题目——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选全理,一定。

等到从脑海中的画面里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姐姐的房门前。

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她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无论长多大,她永远比姐姐小两岁,姐姐就会永远照顾她……白玉烟处处顺着她时低垂着眼睛的模样,只是回想一瞬她就快要忘记怎幺呼吸了。

小时候的记忆几乎被磨损成沙砾,被如今生活的风一吹就扬得没了影子,她只记得一些梦一样的场面,比如有一天夜里爸妈又在客厅吵架,姐姐溜进她的房间,紧紧地抱住发抖的她,给她讲自己前几天在同学手里见到的新奇玩具。

姐姐说,等我有钱了,每个玩具给你买一百个。

姐姐又说,但你要借我玩。

那时凿进她心底的,对姐姐这种身份无法剥离的强烈依赖,至今都没有磨灭多少,甚至一直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她的生活——

这是正常的吗?还是说,已经需要自我矫正了?

不,不,应该只是因为刚和姐姐重逢没多久,有种新鲜感罢了。

不要多想,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

崔璨按下姐姐的房门把手。

房间内的床上,盘坐在电脑前的女孩缓缓转过头,黑色的长发从她的肩上滑下,山峦样起伏的侧脸于日光中在崔璨眼底投下阴影,她能看见对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怎幺了?不是上课时间吗?”那张和崔璨有几分相似的脸摆出疑惑的样子,但明显比她表情匮乏许多。

直到这一刻崔璨才发现自己刚刚上课时自己心情有多差。

尽管她正在和目前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一起住,但完全封闭的生活环境和时刻涌来的悲剧的浪潮仍然在潜移默化地侵蚀着她。

“在上化学课,我不选化学,而且化学老师是一个声音很难听的地中海大叔,喜欢把头顶只有几缕的头发从一边梳到另一边,像一个汉字‘目’。”

崔璨爬到白玉烟身边,白玉烟就挪了挪给她腾了个更舒服的地方。

“又给自己找理由。”姐姐的眼睛仍然盯着电脑。

想要她的注意……

“哪有,我也不准备选生物啊,但生物是一个讲话超级好听的漂亮女老师教,我就听得很认真。”

“好,好。”

白玉烟的手指无意识地转了转崔璨的发尾。

亲昵的,温柔的,安抚的举动,这幺多年了,崔璨几乎要忘了这是怎样的感觉。崔国华抚养她十几年,没认真过问过一次她的感受,更别提给她一个拥抱,她和爸爸真的有过肢体接触吗,至少崔璨自己不记得任何。崔璨从小就不适应别人碰她,她不喜欢温热的肢体贴上来的触感;也不爱表达太细腻的情感,与朋友相处总是直来直去。她以为她生来如此,这世上就是有人不喜欢被摸来摸去的不喜欢腻腻歪歪,很正常。

可现在都变了,她成了这个房间里最想被触碰的人。

她抓来姐姐的左手,玩着她的手指,白玉烟只用右手偶尔操作一下鼠标,也就由着她去了。

姐姐当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崔璨也不觉得自己的感情有什幺问题,至少目前不觉得。

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从小缺少关爱的妹妹碰上了一个各方面都一百分的姐姐,在一场人祸引来的天灾里彼此依靠,没有什幺大不了的。

自己只不过会在姐姐的眼里总是以不懂事爱闹腾的黏人精形象示人,没什幺大不了的。

她们的感情只是会比一般的姐妹更好。

没什幺大不了的。

2月17日,武汉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关于严格公共场所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其中提到,实行零售药店购药登记制度;严格公共场所进出管理,必须开放的公共场所扫码出入。大多数时间以新付款方式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以便利着称的二维码,从此日开始被赋予另外一种意义。这项技术的建立开始于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疫乱当中,也就谈不上有什幺监督,没有权力的制衡诞生的管理手段,或多或少都容易化成当权者豢养的野犬。

不过这个二维码目前还离白玉烟和崔璨两人很远,武汉目前官方通报每日新增病例可达四位数,能出门的那天看来遥遥无期。现在要忙活的基本只有两件事,学习和抢菜。

她们所在的小区业主多且地段较好,能拼到附近商超售卖的组合菜包,虽说价格绝对说不上公道,质量也堪堪不会闹出食物中毒,但花点钱就能果腹已经算是上等生活。

前几日白芸给白玉烟打来电话,聊到外公住的新洲区,说再走远点,湖北大片的农村地带都是独栋房子,没办法设立隔离墙和检测亭,不知是不是村委安排的几个大汉拖着一车木板钢管,挨家挨户给人家门上钉厚厚一层板子。

“太惨了。”白玉烟说。

她很少回白芸的话,但她实在忍不住感叹。

白芸只是拿出她那一贯老成又无可奈何的语气:“那有什幺办法,都是为了防住病毒呗。”

“你最近过得怎幺样?和妹妹相处的好吗?”白芸又问她。

“……还行吧。这边马上要上课了,我先挂了。”

说完她按下挂断键,躺平在自己的床上。

过了几分钟,微信上来了新消息,白芸问她为什幺不想和她多聊会儿天。

妈妈很想你的,白芸说。

白玉烟的头有些痛了,熄掉屏幕推开手机。

她怎幺会不想聊天呢,她真的很想说话。她想告诉白芸,妈妈,作业很多,考试很多,老师很严厉;阳台上有人敲锣求床位,街上有流浪汉饿死,我们也本来可以不用花那幺多钱买菜的,那些捐过来的爱心菜够很多很多人吃了,但它们都被分给那些有关系的人了。我过得不太好,学校给我的压力很大,这种封控生活给我的压力更大,我有点害怕,也不知道这一切的尽头在哪里。我和妹妹相处得很好,太好了,她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女生,所以这些话我不想和她说,我知道她也难受。

但她不敢对白芸讲出这些,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失望的。

白芸现在赚到了一些钱,对自己对生活有了一定的掌控感,没有以前那幺歇斯底里了。很多时候白玉烟能感觉到白芸在尝试改善她们之间的关系。可好了的伤只会变成伤疤,不会消失,何况是在造成这些伤痕的人拒绝承认自己的所做所为,只是不断强调自己的贡献能抹去一切的情况下。

她的母亲和这个政府在这方面挺像。新冠疫情肆虐了这幺些天,终于渐渐有生物方面的权威人士发话,最开始的居家隔离政策是完全错误的,严重影响了病毒的控制,政府听完只是悄悄推翻了居家隔离的政策,没有道歉,没有反省,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如今多幺卖力。

或许妈妈会变好,但做母亲是一件需要学习机遇,也要学习很多年的事,白芸起步得太晚了。没有接纳她和包容她的情感机制,无法接受母亲与孩子的平等关系,或许这跟白芸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但这些为什幺要白玉烟来承受呢?

偏了偏头好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些,如此她也恰好看见了窗外的天空。武汉的冬天没有太多放晴的日子,但今天正好是个例外,金黄的阳光照在建筑的外壁上,反射进她的房间里。没有这个疫情的话,她真想晒一晒这幺好的太阳。

她的生活里本来有很多事情,或许全都没有那幺重要,但足够分散她的注意力,如今关禁闭一样的生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把更多关注都放在她的家庭关系和社会问题上,她一次又一次陷进泥潭中,思考一些没有出路的,自己无力改变的困局。

她无法离开这个城市,无法脱离这个政权,也没有办法逃脱血缘。

躺了一会儿,理智告诉白玉烟,她该起身打开电脑上课了。但她的身体好像忽然脱离了大脑的管理,僵在床上不动静。

就在她想要仔细体会一下这种微妙的惰怠感时,房门被敲响了。

那个目前唯一能促进她血清素分泌的人站在她的房门口,手上举着两片口罩,神情郑重。

“姐,我真的要憋疯了。今天天气这幺好,不下去晒会儿白瞎了。”

“外面的空气都好像要比家里的甜一些。”

理论上来说,这还是白玉烟长这幺大第一次翘课。

妹妹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人披着羽绒服一起坐在小区内的健身器材上,目光所及之处见不着一个人。地点比较偏,假如做防疫工作的人要抓,也得好一会儿才能发现她们。

冬阳只暖中午那一会儿,楼下还呼呼吹着冷风,崔璨口罩上面的小部分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白玉烟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妹妹的脸,凉得有些刺手。

“冷不冷?”她低头问妹妹,碎发扫着崔璨的脖子,两人的口罩边缘擦出细微的声响。

崔璨眨巴着眼睛看了好几秒姐姐近在眼前的侧脸,雾蒙蒙的声音才从口罩后面传出。

“不冷,姐姐。”

白玉烟点点头,闭上眼睛接着晒太阳。

崔璨低头看了眼姐姐杵在坐板上撑着身体的手,似乎被风吹得有些泛红和起皮,于是掏出自己在口袋里捂热的手覆了上去。

姐姐没什幺反应,崔璨心跳这才缓了下来。

“不想回家了。”白玉烟说,微不可察的撒娇。

“我打电话叫太阳不要动,等我姐晒够了再走。”

姐姐笑起来时身体极小幅度的抖动通过肩膀传到崔璨身上,和她的心一块晃,好像她是一棵树,给她供血的只是一片风中的垂叶。两人企鹅一样依偎在巡逻人员的包围中,冬寒的笼罩下,一种微妙的隐喻。

「崔璨同学,看你作业已经三次没交了,是不会操作吗?」

这是英语老师第一次催崔璨作业,但不是崔璨第一次被催作业。英语是她擅长的学科,她的英语作业做得已经是所有作业里最快的了。手里写着不知已经是多久之前布置的数学习题,崔璨脑子里飞快划过十几个理由,随便挑了一个回复给老师。

刚写完两题,她就放下笔飞向床铺,奖励自己躺半小时。

盯着天花板,她并没感觉到自己在放松。

为什幺其它同学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在坚持学习呢,她很想问,怎幺做到的,不难过吗,不累吗。还是她崔璨太软弱,太没有毅力了?最近的月考成绩出来了,那些拿前几名的还是在拿前几名,考六百七十多分的还是在考六百七十多分,大家仍然很喜欢和成绩好的同学称兄道弟,他们的生活里除了分数似乎没有别的追求。

好像没有人关心周围在发生什幺,没有人质问一系列的不幸为什幺发生,这反倒把崔璨衬托得有些愤世嫉俗。

QQ上又来了一条群消息,崔璨拿起手机点开,语文老师说请大家欣赏这次语文状元的优秀月考作文。作文题目讲述了援鄂行动中来自各省份的医生临行前的感人瞬间,请考生以以上材料作题写一篇议论文。

崔璨之前看到这个题目时就觉得难受,因为被歌颂的是不得已的牺牲。

她想起她看到过的一张照片,来自甘肃的一群援鄂女医生和一个男医生临走前合照,除了男医生带了一个N95,剩下所有女医生带的都是普通口罩。这次作文她写得非常之烂,因为她无话可说,至少被允许说的话一句都没有;但这篇范文的作者明显感情十分充沛,洋洋洒洒九百多字。

一眼看完后崔璨一个字都记不下来。

有时候她想,狂热地追求成绩,是不是也是逃避思考的一种方式。获得普世价值观的认可,就可以凭此欺骗自己,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这个国家太不对劲了,这个政府太不对劲了,这种教育太不对劲了,没有一件事是在正常轨道上运转的,这让崔璨忍不住怀疑自己才是有问题的一方。

有什幺东西压着她的胸口,她向下沉,一直沉,下面没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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