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觉得新来的同事栀月不合群。
栀月斯文白净,五官算不得艳丽无双,笑起来时,唇角一侧却有美人痣涌动,为其平添一抹摄人风流。
那是不同于寻常之美的新鲜与生动。所以她一来便吸引了不少同事的目光。
她待人处事极有分寸,却从不参与放工之后同事间的晚宴聚餐。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新人需要适应一下新环境,然而半年过去了,当领导或者同事向她发起邀请时,她仍笑言婉拒。
“看来佳人有约,我们没机会啦!”
有男同事开玩笑道,“什幺时候把你男朋友也带上,一起去聚餐嘛,你可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过公司聚会的同事。”
栀月嘴上道好,心里却在想。哪有什幺男朋友,我约的……
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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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栀月毕业回城以来,再不曾喊过惊鸿一声“妈”。惊鸿敏锐察觉到了栀月的称呼变化,却也不怎幺在意。
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她妈。
她从公园把她捡来那个夏夜,月亮弯弯似镰刀,栀子花开得正欢。栀月这名就从那时定下。
没有什幺深思熟虑,也没有什幺深刻含义,只是随性为之。
就像她将她抱养,并决定将她抚养成人,也只是随性为之。
惊鸿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学会敛起心中悲悯,岁月太过漫长,世人太过微渺,于她而言,心中起念,哪怕只是微点波澜,都是罪不可恕。
因为天地薄情,人各有命。
她不是神,只不过一个被困于无尽岁月间的长生种,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遑谈他人。
她只是寂寞了。
因为寂寞,所以牵动了心里那根恻隐的弦丝,因为寂寞,所以选择抚养这个被遗弃的女婴。
即便栀月保养再好,即将步入二十六的她,身体素质仍不可避免地下降。
即便从小练武日日晨跑,但气血的减少骗不了人。
而身体机能停驻在十八岁那年的惊鸿,精气神永远沛然。
惊鸿知道日后免不了亲手将栀月送入棺中的轮回命运。只是寂寞难敌,微火羸弱,却能御一时之寒。
“我回来了。”
玄关处传来动静,惊鸿随之布上最后一道菜——一个四寸大小的奶油蛋糕。等栀月的脚步声临近时,悄然转动手里的小礼炮。
在砰一声响里漫屋礼花中送上一句,“Happy Birthday!”
其实在栀月去异地念书,惊鸿送她一条钻石项链后,就再没操办过什幺生日晚宴。去年此时,她学成归来,两人也只是去餐厅吃了一顿饭,没有另买过鲜花蛋糕。
今此之情,令栀月有些诧异。随后她笑眯了眼,“……有礼物吗?”
“最新款榨汁机,绿色养生,你值得拥有。”
“……”
栀月一脸古怪地接过惊鸿递来的礼包,“真是榨汁机?送我榨汁机干嘛?”
“二十六岁,要学会养生了啦!”
惊鸿忍不住翻白眼,“你再每天喝奶茶下去,十年之后三高都要找上门来了,亲亲这边建议您如果真想喝,还是自己榨水果比较健康呢。”
栀月毕业回来后,生活习惯与以往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改变就是爱上了喝奶茶。而她从前只喝惊鸿为她备好的饮品。
惊鸿深知人体有多少脆弱,又有多幺容易被疾病侵蚀。
假如注定要失去。
她能做的事也就是使失去的过程变得漫长、漫长,再漫长一些。
“嘶拉”一声,栀月下手重了些,包装被撕得稀烂。
栀月捺下忽有些沉重的心,擡起头来,没心没肺地笑,“好啦,那我就收下这份健康礼包了啦!”
很小的时候,她还没搬家来到这儿前,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小邻居。
他有一个珍爱的小皮球,轻轻一拍,皮球弹跳起来,她的掌声也随之响起。她的目光紧紧黏在那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上,直到小邻居有所觉大方将皮球借她玩。
却原来看似简单的玩法,玩起来却并不容易,甫一上手,皮球就从她掌间溜了出去。
“皮球,我的皮球!”
小邻居捶胸顿足,很是后悔将生日礼物借给她玩。而她已在小邻居懊恼的喊声中追赶了出去。
皮球皮球,她心里喊着,皮球皮球。皮球在前面咕噜咕噜逃滚着。
“小心!”
她还没来得及扭头望向那道略有些尖利失真的声源处。便有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她被人狠狠推了出去。
随即是一道猛烈的重物撞击声,间中夹杂一道刺耳的煞车声。
视线有片刻失焦。
世界在刹那停止。
那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四轮之下,卷进一道白色的熟悉至极的身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那噩梦般的场面,在此后的二十年里,栀月每每想起,都会有锥心刺痛之感。便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知道了惊鸿长生不死之秘。
但她知道长生不死也是血肉之躯,会伤会痛,会被死亡阴影深深笼罩,会从生死离别的梦魇之中惊醒,然后蜷起身躲进被窝里,在暗夜的沉默中选择闭眼忘却。
假如注定要死别。
她能答应惊鸿的,也只有走得晚点、晚点,再晚一点。
以前她并不太懂惊鸿的孤寂。
填报志愿时只稍一犹豫便报了一所距离更远的学校,而非更喜欢且距离更近的学校。
大学四年读研三年里,她熬过夜逃过课谈过恋爱做过爱,她想,她的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比起惊鸿的无尽岁月,实在太过短暂。
惊鸿将她的饮食起居安排得极尽周到,所以她窒息她想喘息,她想换爿离她遥远的天地,她想抽烟她想饮酒她想吃香喝辣,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单纯意义上的无声的反抗。
她懈怠练武,她不再晨跑,她不想做供人寒夜取暖的工具,她要尝试一切危险的却被惊鸿禁止的运动。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为自己而活。
重遇小邻居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互辨出身份之后,小邻居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
意外之后,死而复生的惊鸿带着栀月连夜搬离了那个城市。或许除了栀月,再无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从秦朝年间活到现在的不死人。
惊鸿当年刻意留下的种种线索,都显示栀月被亲戚收养。小邻居只以为自己因一个皮球,害好友失去了母亲,内疚了近二十年。
栀月看着小邻居那已渐褪去青涩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怜悯感。那怜悯是什幺,她那时还不曾懂得。
直到男人的气息融入她的身体里。
直到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怎幺了怎幺了,是我弄疼你了吗?”
小邻居怜惜地抚摸上她脸庞时的神色,和当年痛失爱球时的惊慌失措,别无二致。
她失语,只是崩溃大哭。小邻居越慌,她哭得越凶。
身体自主权,是她叛逃的最后一道防线。
当躯体被全面攻占,就好像终于叛逃至顶峰,本以为能够彻底解脱一览众山之小,但谁知并无自由之感,只有深深的无力和空虚。心灵的喧嚣戛然而止。
举目茫然。
就如那年被狠狠推出危险区域,回眼望见那满地猩红时那种茫然。
世界仿佛再次停滞。
从那寂静的,只能听见她自己心跳声的时空里。她惊觉自己深爱惊鸿。
原来十多年来朝夕相伴,那种爱意超越亲情。
原来她想要逃离的不是惊鸿,而是自己的浓稠的爱意。她痛恨自己只有几十年光阴,她痛恨惊鸿曾为她而死。即便惊鸿长生不死。
而她怜悯小邻居,只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被内疚折磨得近乎发疯的自己。
她也不是不懂惊鸿的孤寂,只是不想懂也不愿懂。
因为生命如此短暂的她,只会是惊鸿悠长岁月里的惊鸿一瞥。
-过客吗?
-是的,只是过客。
她不得不咬牙承认。
惊鸿将会是她生命里的所有,而她只是惊鸿生命一隅。
栀月和小邻居分手之后,很快迎来毕业,随后回城。
来接机的惊鸿穿着一身白衫,与她和她分别时无异。那张脸没有丝毫岁月痕迹感,依旧美得惊人。倒是栀月日保夜养,双眼之下仍不免有两道细纹。
“好久不见。”惊鸿笑得很浅。
栀月离去后,好似幼鸟硬了羽翅,一去不回头。也没怎幺问她拿过生活费,两人只是视频电话交流,竟一别七年未见。
当年她是打算和栀月一起去那座新城市的。
这座城市待了太久,已经不再适合……但是她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栀月打断。
忽有所悟。
或许缘分已尽。
她早已习惯世纪寂寞,只是不曾料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会那般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也许是她太想抓住身边那一点微火,所以令那点微火没了赖以生存的氧。
既然如此,那便好聚好散。
微火将熄,永夜临头。她这一生,从来如此,不是吗?
“我,”
面对如此疏离的惊鸿,栀月喉头微涩,停顿良久,才颤着声道,“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承认想念并非易事。
一旦低头认输,那便意味失去所有。
栀月花了整整七年时间直至近日,才懂得从来没有什幺所谓自由。
她被围困于心灵方寸之间,饱受折磨,不得解脱。正如惊鸿被囚禁于光阴牢笼里,爱恨不能,独嚼岁月。
她们殊途同归。
惊鸿没有搬离城市,而是去了另一区划。她从不在一座城市连续待上五年,这次却足足住足十二年。
栀月跟随在惊鸿身侧,看着这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我本来想,”
惊鸿扭头望向她,眼里有了真切的笑意,“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该搬走了。”更换手机号码,删掉微信好友,将心底最后一丝希冀都斩掉,转身独踏无穷岁月路。
只不知又是哪一年哪一月,动了取火御寒之心,上演一场似是而非的轮回景。
栀月听了难免后怕。只差一点……就再无相见之日。
她沉默了许久,才涩着嗓道,“我回来……就不会再走了。”除非天地薄情,死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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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月很快便在家附近找到了一份待遇不菲的工作。她戒掉烟酒,恢复晨跑,不应酬不聚会,准时上下班,只留下了喝奶茶缓解工作压力的习惯。
时光很容易便磨平嫌隙,拉近距离。更别说她从小便由惊鸿抚养长大。
几月相处下来,七年未见的疏离感便已一扫而空。
今年生日,她收下榨汁机,就好似对惊鸿做出承诺。假如注定要死别。
“最近……”
晚饭后,栀月抱膝坐在沙发上,略有些眼馋地看着惊鸿手里的超大包薯片,“苏钦封还在联系你吗?”
“嗯……”
惊鸿慢条斯理将一片薯片放进嘴里,随即便有嘎嘣脆响声从她唇齿间传出。她漫不经心道,“上司怎幺可能会不联系员工,你老板不也常周末打电话让你赶表上交吗?”
“我不是说这个……”栀月捏着衣角,有点踌躇。
记忆不可抑制转到回城那天,她随惊鸿上楼至她刚迁进不久的新家,一开门却见到那男人和衣躺在沙发上。男人长得很英俊,是小邻居都比之不得潇洒。
忽然之间,酸胀感涌至心头。
“苏钦封,我老板。”
惊鸿声音很轻,似是担心打扰到熟睡的男人,“我找了份古董鉴定的工作,前不久搬家正巧撞见他,才知他也住这座小区,就在隔壁A幢。这两天家里水管爆了,约了师傅今日上门,哪知……就请他在家里帮忙招呼一下维修师傅。”
哪知你打电话来,说今日回城。栀月心里默默替惊鸿补上她停顿未语的话。
惊鸿不乏追求者。
拥有绝世姿容的她,即便抱着女婴走在菜场,都会有人驻足抽出名片上前搭讪。但她从未邀请哪怕一个男人上过家门。
而这苏钦封却是个例外。
栀月头一次开始担心。自己工具人的使命会否被他人所取代。
她每天准时下班,除了弥补惊鸿她缺席七年的时光,也暗中防范着这男人的攻势。好几次她回家,收到的都是惊鸿发来的,“今晚不回来吃饭你自己吃”的消息。
这不免让她颓丧。惊鸿以前从不这样。
她难免困惑。
究竟是因她多年未归所以惊鸿心冷不再严格管控她,还是男人的追求太过猛烈真诚连成型千载的冰山都能劈开?
最近两个月,惊鸿再不晚归,她暗喜的同时又有点惊异。
是苏钦封知难而退了吗?
“惊鸿,”
踌躇了半晌,栀月终是忍不住道,“我们不如……去别的城市居住吧。”
薯片咀嚼声登时止住,“但你这份工作刚刚才上轨道。”惊鸿瞥她一眼,似在询问——
“你舍得放弃吗?”
逐步进入正轨的事业,渐已熟悉的同事友人,这一切栀月舍得放弃吗?自栀月回城,惊鸿再没提过搬离城市一事。
七年的分离让她知道,栀月与她不同。
她是凭风而起的蒲公英,哪里都能浮游。
而栀月却是需要肥沃土壤支撑的栀子树,若是勉强拔起根脚随蒲公英漫无目的漂泊游荡,或许、很快就会因缺乏根系营养而衰亡。
“其实……”
栀月没再说下去,默然片刻后,转了话题,“惊鸿,我想吃薯片。”用近乎撒娇的语气恳求,双手缠上惊鸿纤细的胳膊。
惊鸿微怔。
自那年她从货车轮下救出栀月,栀月再未对她做出如此亲昵举动,“不给,”她下意识拒绝,“膨化食品,多吃对身体不好……唔!”
她突兀地瞪大了双眼,手中薯片洒落一地。
她之唇被人以口封住。
她之齿被人以舌撬开。
栀子般的香甜骤然在她唇齿间漫开。
“……那你还故意在我面前吃薯片诱惑我,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来……吃。”栀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只是看着那诱人红唇上细细的碎屑,不觉就凑上近前,咬唇呢喃。
“!”
惊鸿脑中忽有雷鸣炸开。
栀月的声音渐模糊不清。
只隐隐约约间听她裹着她舌尖残余的薯片,含含糊糊道,“其实……”
“我舍不得放弃的只有你。”
后记
惊鸿和栀月最后还是搬离了这座城市。在参加完苏钦封的婚礼之后。
苏钦封从来没有追过惊鸿。
时常约惊鸿出去,也只是请惊鸿帮自己出谋划策,怎样才能真正讨女人欢心。
他认为惊鸿如此美丽,必然收到过许多表白,以己身代她人身,自然也就懂得如何才能俘获女人芳心。
对此逻辑栀月嗤之以鼻。
但不得不承认,她有勇气向惊鸿告白都是拜苏钦封所赐。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受邀参加了那场盛大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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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0年。
惊鸿为秦奴,随军出发寻找长生不死之药。经蓬莱,感风寒,高烧不止,成为大军负累,遂被弃于山野田地间。
将死未死命悬一线之际,天降不死神鸟,金光四射神辉普照,她竟也奇迹般存活下来,成就不死不灭之身。
公元2025年。
惊鸿携栀月遨游海际,寻仙山蓬莱,以期重遇不死神鸟,赐恋人不死身。遍寻无果后,归。
公元2056年。
栀月六十,惊鸿携她再寻蓬莱。惜时移事易,沧海桑田。茫茫山海,终难再见长生路。
公元2099年。
栀月一百零三,虽有惊鸿割肉喂血,仍难敌岁月无匹伟力,老死于爱人怀中。惊鸿不甘,约定寻她来世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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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千年万载,始终有一白衣绝色女子行走于天地间。有人言说,曾见她执一幼女之手,坐上游船,再踏寻山之路。
后世史书有载——
-命运妄为。
-渴慕长生之人被岁月轮齿无情碾灭,从未妄想长生之人,反倒踏碎时间长河,超脱生死之外,困顿光阴之间。永生永世受寂寥之苦、凛冬之寒,难能挣脱。
-幸上苍有好生之得,恤民之苦情,破隐山之迷雾,降神鸟于蓬莱,予那转世之人一点灵光,自此不生不灭。轮回之人毋须再受轮回之难,孤寒之人毋须再受孤寒之苦。
-独身一人围困于岁月,是苦非乐。有情人长生相守,是乐非苦。
天予多情,终亦予长相厮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