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穷苦人家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左右门板上贴着的红面门神退向两边。

院内,晾衣竹杆上挂的白抹胸不见了。

她醒了。

叶轻舟想,放下半满的菜篮,还有怀里半凉的包子,看向西边灶房。

角落的水缸,出门时叶轻舟打满的,此时水面位置矮了不少,旁边地上也有零零星星的湿痕。

近来天气热,她每天起来都要洗个澡,换下衣服,扔在西屋檐下的木盆里。

盆是崭新的,旧的那个前段时间裂了。白裳与黄衣深陷在里头,有时白中露出一片黄领,有时黄中夹着一抹白袖,彼此纠缠,不清不楚。

雪白的是她的,土黄的是叶轻舟的。

全归叶轻舟洗,她从来不管这些。

早前她是管的,他们各洗各的。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说得好听。没几天,她问自己的袖口为什幺没有他的干净,帮帮她吧。

有些人,不能帮。

一帮,就犯懒。

一帮,就是三年。

惯会折腾,又不会搓,偏她爱穿白。

从里到外,白得彻底。

叶轻舟挽起袖子,三折,到手肘,露出稍显精瘦的手臂。他一手拎起竹扎的矮椅,一手拿上木盆,坐到井边,打水洗衣。

白白小小的抹胸衣片,又薄又软,纱一样的质地,沾了水可以很清楚看到下面的肌肤,透出手指的轮廓。

皮肉之色。

“小叶子。”

一声随意清爽的女子呼喊,打破沉闷的浆洗,从身后传来,透着浅浅笑意,尾音越发轻短了。

——沈月溪,叶轻舟心中默默念出这个名字。

沈月溪住在面南的屋子里,听到打水的声音,便知是叶轻舟回来了,好奇问:“今天怎幺回这幺晚?”

两个人的一日三餐,费不了多少功夫,叶轻舟一般小半个时辰就会回来,今日却让沈月溪好等,等得好饿。

这个徒弟有一点不好,太闷,而且不尊师重道。晨昏定省且算了,回来了都不晓得叫她这个师父一下。沈月溪暗想。

沉心洗衣的叶轻舟漫不经心回答:“我去买鱼了。赵叔刚帮我杀一半,赵婶就来了。追了打了三条街。我等到现在。”

新鲜的胖头鱼,叶轻舟经过时,想沈月溪会喜欢,就买了。只取鱼头,鱼身不要。

赵叔刚一刀斩下鱼头,就被赵婶逮着打骂起来,最后还是叶轻舟等腻了,拦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念了一句:“我的鱼。”

赵叔这才有理由哄赵婶先回去,不要耽误客人,末了还要再送叶轻舟一条小鲤鱼。

叶轻舟没要,因为沈月溪不喜欢鲤鱼,嫌土腥味太重。而且就两个人,吃不完,这样的天气也囤不住。

会腥会臭。

倚门而站的沈月溪伸了个懒腰,随意踱步到院里石制的小圆桌旁,拿起温度正好的包子,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问:“赵婶为什幺打赵叔?”

叶轻舟不咸不淡回答:“逛窑子。”

“噗——”沈月溪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差点喷出一口菜馅儿。

反观叶轻舟,小小年纪说这样的词,脸都不带红的。

十八岁的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做师父的很忧心,决定好好教教徒弟。

沈月溪走到叶轻舟身后,半蹲下身子,左手攀住他的肩膀,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说:“小叶子,你可千万别去那种地方……”

女人柔软的身体贴近,伴着一股出浴不久的清香,还有膨软的一团。叶轻舟下意识坐直,拉开自己背脊和沈月溪身体之间的距离。

一阵叮铃铃的清澈金属之声随之在耳边响起。

是沈月溪手上带的三光银镯。三只圆环上分别镌着日、月、星的纹样,春里柳枝差不多的粗细,从她雪一样的小臂滑落到腕底,轻轻相撞。

叶轻舟侧头,看着沈月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一次瞄见镯子内壁,刻有形似篆体的咒文。

叶轻舟正想辨认一二,听见沈月溪在他耳边补足后半句:“小心得病。”

“……”

叶轻舟擡了擡肩膀,把沈月溪的手甩了下去,站起来,准备打水清掉皂液。

被扔到一边的沈月溪讪讪倚到半人高的石磨上,心想徒弟真不好带,不爱听老人言。

沈月溪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叶轻舟,感觉他好像又长了,关心问:“小叶子,你是不是又要换衣服了?”

三年,叶轻舟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半头。想当初的叶轻舟,瘦瘦小小的一只,才到她肩膀,沈月溪当他只有十二三岁呢。

这样一看,沈月溪突然有点怀念三年前的叶轻舟了,比较好欺负。

算了,还是别怀念的,小孩子长高长壮是好事。

只是他这个子蹭蹭蹭地长,衣服自然也是哗哗哗地买。叶轻舟一年置办的衣服,比沈月溪三年的还多。

而在叶轻舟看来,沈月溪根本不买多余的衣饰,她夏天穿的还是她三年前的衣服。

沈月溪好像没有什幺物欲,除了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可能因为沈月溪曾经是仙门的人?

叶轻舟已经十九,已不是蹿高如春笋的年纪。他无所谓地说:“不用,你给自己买吧。”

说着,叶轻舟拧干手里沈月溪的衣服,补了一句:“别买白的。”

与沈月溪的三年,历历在目。叶轻舟现在也记得很清楚,当初沈月溪带着衣衫褴褛的他去布庄买衣这件事。

布庄掌柜许是见沈月溪一身素白,捡着客人的喜好来,就给叶轻舟也拿了一身白。

沈月溪看了却直摇头,指着架上土不拉几的布料说:“给他拿那个颜色的。”

掌柜十分惋惜,半分为卖手里更贵的白云锦,半分是真的可怜眼前小孩儿的山眉水目,虽然有些灰扑狼狈,劝道:“这件多好啊,衬得小公子气质出尘。”

沈月溪不以为然,“小屁孩天天泥潭子里乱滚,一下就脏了,懒得洗衣服。”

现在看来,沈月溪才是那个应该穿土黄色的,她也没洗过几次衣服。

听到叶轻舟咬紧“白”字,沈月溪明白他从来没说出口的怨念。

没问题的话,要沈月溪买黑的穿都行。

问题是,有问题,而且还不小。

“叶轻舟,”沈月溪叹了一口气,郑重道,“我跟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

沈月溪很少会叫他的全名,叶轻舟也认真了几分,虽然没什幺差别,因为他素来表情冷肃,“什幺?”

沈月溪双手一摊,“咱们一个月没开张了,要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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