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小红杏撑着油纸伞进了湛园,途径一方刚挖好的池塘,心中疑惑,什幺时候这里多出一个池塘来了?
她不由好奇地驻足,观望着水面,日光照耀下,池塘里的水,波光粼粼,闪着晶莹灿金的光泽,小红杏惊叹道:“哇,好漂亮啊。”
她看着看着,忽然瞥见一抹深沉的暗橄榄绿色,浮在水面上,半天一动不动。
她疑心是水草,一时作弄心起,蹲地上捡了块石头,她“嘿”一声后,石头“扑通”一声,砸破平静的水面。
“水草”随之飘荡几下。
小红杏觉得好玩,又一连捡好几块石头砸水面,“看我连环霹雳球。”
一时间,水面四溅,一块石头接连砸出两个水坑,小红杏高兴地哈哈大笑。
浑然不觉,那抹暗橄榄绿色逐渐朝她飘近,直到斑鳖泅游到她脚跟前,张嘴咬住她的披帛。
小红杏只觉身下忽然传来一股扯力,她擡手拉住往下掉的披帛,往上拽,没拽动,一时疑惑,低头去瞧。
脚底下,一只大乌龟无辜地伸长龟脖子,瞪着两只死板的眼睛与她对视。
小红杏手松开披帛,面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响没缓过劲。
斑鳖扯拽掉小红杏的披帛,又张嘴咬住她的裙摆。
有那幺一瞬间,小红杏感受到它的嘴巴擦碰过她的小腿肌肤,她再也忍不住,破口而出一声尖叫:“啊!!!”
“救命啊!!!夫子!林菁!初篁!翠篁!”
真的是把能喊的人都喊一遍了。
她吓得半死,油纸伞也丢到了水面上,两只手拼命扯着裙摆,吓得花容失色,眼泪簌簌掉:“呜呜呜,夫子救我!”
玉无瑕等人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人龟大战的一幕。
小红杏一脚踩在龟壳上,一脚踩在陆地上,正与斑鳖做裙子的殊死搏斗。
“我不要裸奔,你松嘴!把裙子还给我!”
斑鳖被她踩得身子不由往下沉了沉,小红杏身子不稳,险些摔倒。
玉无瑕急忙奔过去,抱住小红杏腰肢,一只手拽住她裙摆,用力往回一扯,将裙摆从斑鳖嘴里抽出来。
斑鳖还想张嘴咬裙摆,玉无瑕抱着小红杏,旋身往后退离好一段距离,斑鳖这才悻悻作罢,在岸边徘徊一会,最后沉下水面,游到池中心,半浮在水面上,不再动弹了。
小红杏躲在玉无瑕怀中,伏在他胸口哭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好一会,她哭声渐渐止住,玉无瑕握住她双肩,将她推离半寸,问:“刚才可有伤到?”
小红杏摇头,抽噎道:“好可怕,那只乌龟长得那幺大只,居然还会咬我!我险些没被吓死!”
林菁将油纸伞与披帛从水面上捡起来。
翠篁拿过那条湿哒哒的披帛,语带埋怨道:“公子真是的,怎幺送江夫人这只斑鳖?这下可好,反倒将江夫人给吓坏了。”
初篁扯一扯她衣袖,小声提醒:“上午家主罚你的五十遍《玉氏奴仆守则》还没抄完,你这是又要犯了?”
翠篁咬唇:“我、我……唉,我不说就是了。”
小红杏听见二人对话,疑惑地擡眸望玉无瑕,“那只丑乌龟原来是夫子打算要送我的吗?”
玉无瑕点头道:“嗯。你不喜欢这只乌龟吗?”
小红杏抽了抽鼻子,不假思索道:“不喜欢。”
玉无瑕拿丝帕帮她拭泪,“你不喜欢就好。”
小红杏疑心自己多听了一个“不”字,愣愣地“啊?”了一声。
玉无瑕神色从容,转移她注意力,另起话题道:“你裙子都湿了,随初篁下去换件新的吧。”
翠篁也跟着道:“对啊,江夫人,你将身上这件裙子换下来,奴婢先帮你去洗干净。”
小红杏道:“好。”于是正要与初篁、翠篁一道下去。
玉无瑕吩咐道:“初篁,你待会带江夫人去药房里面的小隔间候我。”
小红杏不解:“夫子,你今日不教我作画吗?”
玉无瑕解释道:“该给你治疗眼疾了。”
小红杏纠结地对手指,“该不会要扎针吧?”
看出她害怕,玉无瑕安抚道:“我下针很轻,不会弄疼你。”
小红杏幻想起自己满脑袋银针的场景,登时觉得可怕至极,她伸手揪住玉无瑕衣袖晃了晃,讨价还价:“夫子,我今日受了惊吓,不宜施针,不若等明日再开始治疗?”
玉无瑕拉下她手,浅笑道:“施针之前,我会先让你喝一副汤药,汤药里有宁神功效。”
小红杏见状,知道今日是避无可避了,既然如此,那她就先打道回府吧。
她快言快语地说:“夫子,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情,我先回家了,等明日再来叨扰,告辞!”
说完,不等玉无瑕回应,她提起裙摆就要往回跑。
玉无瑕早料到她要耍赖,伸臂抓住她后衣领。
小红杏跑半天,依旧在原地没动弹。
她疑惑地停下动作,回过头,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玉无瑕,苦着一张脸:“夫子,求求你,我不要施针!”
玉无瑕好言相劝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若非有短视症,你岂会连斑鳖靠近都毫无察觉?”
小红杏冥顽不灵,拼命摇头:“总之我不要施针!我宁愿一辈子都有短视症!”
玉无瑕沉下眉:“不许任性胡闹。”
小红杏转身抱住玉无瑕手臂,苦苦哀求:“夫子,你放过我吧!”
玉无瑕无动于衷。
小红杏身子往下滑,一副要跪下去的姿势。
玉无瑕伸手想要拉她起身,小红杏松开他手臂,身子灵活一扭,又要再逃。
玉无瑕与她缠斗几番后,索性将她打横抱起,省得她再折腾。
小红杏还在不停地闹:“救命啊!强抢民女啦!快来人呐!”
玉无瑕低头看着她,问:“你又想像之前那样被我绑起来吗?”
小红杏一听,停下叫喊,杏眸畏惧地望着他,可怜巴巴地祈求:“我、我不要施针。”
她流下泪水,又哭了起来,“我怕,我怕,银针扎进皮肤的感觉,真的很恐怖。”
玉无瑕无奈叹口气,转而用一只手将她抱坐在手臂上,一只手帮她擦眼泪,柔下声音,安慰她:“等你喝药睡着后,我再替你施针。”
小红杏不放心地问:“会不会骗我?”
玉无瑕深深望进她眸中,认真道:“我不会骗你。”
小红杏双手环住他脖颈,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终于妥协:“好吧,我相信夫子。”
玉无瑕怜爱地摸了摸她脑袋,抱着她往前走。
初篁等人跟在后头。
*
等换好了裙子,小红杏坐在药房小隔间的床上,整个人还是惶恐不安的。
玉无瑕将汤药端给她,“先喝药。”
小红杏伸手接汤药,手还抖了一下,险些拿不稳瓷碗,汤药也要洒了。
玉无瑕见状,重新握紧瓷碗,问:“我喂你?”
小红杏点点头,一双杏眼里都是瑟缩情绪。
玉无瑕坐在床边,舀了一勺汤药,张嘴吹了吹,等汤药氤氲的热气散了,才喂到小红杏嘴边。
小红杏张嘴喝了,一瞬,惊喜地瞪大双眼看着玉无瑕:“夫子,甜的?”
玉无瑕点头道:“嗯,这副药里有金银花、阿胶与沙苑子,这些草药都能去苦增甜。”
小红杏煞白的脸色总算多了点红润气色,甜笑道:“夫子真好。”
玉无瑕继续喂她喝汤药,她都乖乖喝了。
等喂完药,玉无瑕将空碗交给初篁,初篁拿着空碗出去了。
小红杏抱着锦被,缩在床脚,背靠墙壁,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垂死挣扎道:“一定要扎针吗?”
玉无瑕劝道:“这是必经的疗程,等施针完,你的短视症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小红杏双眼怔怔的,喃喃道:“我讨厌扎针。”
玉无瑕哄道:“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就睡着了。”
小红杏听话地拥着锦被慢慢躺下,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木偶。
玉无瑕不免担忧,擡手摸了摸她额头,问:“这是怎幺了?”
他十分无奈:“怎幺就怕成这样子?”
小红杏双手抱住他那只大手,感受到他宽厚温暖的掌心,一颗心定了定,脑袋在竹枕上来回滚了滚,嫌弃道:“枕头好硬,夫子,我枕得好难受。”
玉无瑕拧着眉,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这里只有竹枕头。”
小红杏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哭闹道:“枕头这幺硬,我一定睡不着的。”
玉无瑕感到头疼:“那你要怎幺样才睡得着?”
小红杏撒娇道:“我想要枕在夫子的腿上。”
玉无瑕拒绝道:“不妥。”
小红杏不满:“哪里不妥?”
“夫子不是一向不怎幺在意男女大防的吗?只觉问心无愧便好。”
这句话问倒了玉无瑕,他顿住,静默不语。
小红杏一声声地唤:“夫子,夫子,夫子。”
半响,玉无瑕叹口气,妥协道:“罢了,终究是我着相了,你既为我的病患,我又何必顾忌那幺多莫须有的规矩?”
小红杏高兴了,擡起脑袋枕到玉无瑕大腿上,她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道:“夫子的腿好软,我好喜欢。”
玉无瑕五指插进她乌发中慢慢梳理着,并不说话,只是双眸沉静地望着她。
好半响,小红杏还是清醒着。
玉无瑕浅浅一笑,摇头道:“你果然是又在骗我,你看,枕在我腿上,你还是睡不着。”
小红杏声音闷闷的:“我不是睡不着,而是强撑着不要睡着。”
玉无瑕不解:“这是为何?”
小红杏双手抱住他窄腰,将脸深深埋进玉无瑕怀中,“我害怕,夫子。妈妈好凶,我不听话,她就要拿针扎我,然后逼我接客。”
玉无瑕脸上笑意止住,一顿,安慰道:“已经过去了,没事的,以后,我不会让你再遭遇这种事情。”
小红杏陷进可怕的回忆里,声音悲凉:“夫子知晓为何妈妈要拿银针扎我,却不用其他手段吗?”
不等玉无瑕回应,她继续道:“因为女妓的身子是很金贵的,明面上绝不能有半点瑕疵,所以,妈妈用银针扎我,只要力道得当,事后又及时搽药,是不会留下半点伤痕的。”
玉无瑕感受到她环抱自己腰的力度逐渐收紧,脸也抵着他腰腹埋得更深,像是要寻找一个倚靠,或者说,找一个躲藏之处更为妥当。
他擡起小红杏的脸蛋,果不其然,满脸都是泪水,将他外衫都染湿了。
小红杏哭得打嗝,一双杏眼都是迷蒙蒙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似乎怎幺流也流不完。
玉无瑕胸腔内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又酸又涩,他分不清楚那是什幺,只是本能地用双手捧住她脸蛋,去帮她擦拭眼泪,脱口而出道:“不要哭,我不对你施针就是了。”
小红杏疑心自己幻听了,“夫子说真的吗?”
玉无瑕回过神,自己都感诧异,奈何话已出口,自然不能反悔:“是真的,你不愿意施针,我们就用汤药慢慢疗养,总能治好的。”
小红杏大喜过望,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夫子真好。”
玉无瑕回搂住她,摇头失笑。
两人静静抱了好一会,玉无瑕松开小红杏,问:“要不要去竹室作画?”
小红杏躲懒,拒绝道:“我不要,汤药的药性上来了,我现在好困,想要睡觉。”
说完,她又重新躺下,脑袋枕在玉无瑕腿上,惬意地蹭了蹭,闭上眼睛。
玉无瑕略感错愕,望着她一系列举动,十分没辙。
不一会,小红杏沉沉睡着了。
玉无瑕盯着她看,许久,初篁进来,手里拿着银针包,问:“公子,江夫人睡着了吗?可要开始施……”
玉无瑕擡手示意她噤声。
初篁这才瞧见二人情形,小红杏正枕在玉无瑕腿上,睡得很香甜,她微皱眉,没再开口。
玉无瑕见她神色,心知她所想,面上神情依旧淡然,小声吩咐:“去打盆水过来给她洗脸。”
初篁点头,悄声出去了。
不一会,她回来,将毛巾浸水拧干后,正要为小红杏擦脸。
玉无瑕伸出手,“给我吧,我来擦。”
初篁紧了紧毛巾,还是递给了玉无瑕。
玉无瑕一只手扶着小红杏下颌,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满脸泪痕,动作很轻、很慢,显然就是怕吵醒小红杏。
须臾,玉无瑕将毛巾交给初篁,眼神依旧不离小红杏,见她双颊睡得粉红,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清浅笑意。
初篁接过,却依旧站在一旁,见玉无瑕如此专注地望着小红杏,余光都分不出半点,心中担忧渐浓。
许久,玉无瑕才察觉初篁还站在原地,不禁诧异,擡头问:“还有何事?”
初篁踌躇一会,还是忍不住问:“公子请恕奴婢冒犯,敢问,公子对江夫人果真无意吗?”
玉无瑕神情顿住,初篁急切道:“你对江夫人实在太特别了,公子,奴婢很担心你。”
片刻,玉无瑕转眸望着初篁,向来从容的脸上逐渐露出迷惘之色:“初篁,我……不知道。”
初篁叹口气,劝:“公子,切切珍惜名声,也为江夫人着想一二。”
说完,她下去了。
玉无瑕低头看着小红杏,第一次,心很乱,但是,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