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相较此前浓情弥笃,两人便如这江南七月天,时风时雨,时暑时寒,可谓煎熬。
两人间原本便是殷晴话多些,这厢她因前日被点了哑穴,再是解了也赌着气不开口了,干瞪眼不讲话,燕归更是在屋中布下毒蛊后早出晚归,便是两人一道吃饭,空气里也胶着着沉默。
二日午时,殷晴思来想去,忆起那位如璧公子,犹豫多时,她招来小二,冲着胆战心惊的小二报了“如璧”两字。
小二神色一凛,只差跪下来叫她姑奶奶:“姑娘这是……要走?”
殷晴叹息,非她想一走了之,可昨夜燕归回屋,衣袖沾着水,显然是洗过,也难掩半身血气,想来也是与昆仑中人周旋所置,也不知他用了什幺法子令那些人寻不到她,偏偏独自与众人抗衡。
殷晴不愿他这般下去,倒不若她先回去昆仑,双双冷静些时候,待她禀明师尊,征得同意后,再下山相见也不迟。
殷晴这样思量着,却是不知,燕归几次三番出门,皆是循着当年妙手娘子所留素心方,去寻寒毒破解之法。
只是寒气入体若是这幺容易堪破,那开阳剑尊与殷彧,也不至于勒令殷晴不许下山。
素心方首页有云——“恶寒之症,治在风府,调其阴阳。阴阳者,天地之道也 ,万物之纲纪 , 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寒极生热, 热极生寒。寒气生浊,热气生清。若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审其阴阳,以别柔刚,对症下药方可解。”
燕归不擅医,他琢磨一番,难解其意,又逐字往下翻阅:“深山有擅蛊者,其有断鹤续凫,移花接木之术,以血换血,以气养气,则枯木逢春,泽润乾坤。”
燕归沉吟许久,还是去寻了夜止,他还是一身狐毛大氅,临窗而坐,一面摇扇赏荷,一面对弈听风,好不快活。
“燕少主来得巧。”是风过了屋檐铜铃,泠泠起了道含笑的声。
虽在与他说话,夜止却不擡头看他一眼,只紧紧盯着棋局:“不知可有兴趣陪我破一个残局?”
燕归不擅弈,囫囵扫上一眼,只晓得是个困局,他正欲摇头拒绝。
夜止笑容淡淡,说是迟那是快,扇子一拢,重重叩在棋篓处,棋子受击,哗啦啦飞溅而起,他手腕一转,指腹夹着一枚凌于半空的黑玉棋子,刹那间向燕归掷去。
夜止内力深不见底,黑子来势汹汹,直逼面门,燕归无他法,只得接子应战。
见少年接了一子,夜止才展扇一笑,作个手势:“——请。”
燕归心有不快,没甚好气:“山野里出来的人,可比不得风雅名士,从来都下不好一局棋,要是扫了夜楼主雅兴,可别怪我。”
“无妨。”夜止道:“你入局即可。”
燕归皱眉,只觉他话中有话:“夜楼主何意?”
“无意,无意。”夜止落下一子。
小亭泓峥萧瑟,凉风习习,只闻落子之声。
夜止见燕归下得心不在焉:“燕少主似乎对我这局棋不感兴趣。”
“是又怎幺了?”燕归紧捏手中棋子,他已忍得极为不耐。
“不过少主可知,若天下为棋局,世人为棋子。燕少主兴趣与否都与之无关,有些事,只要你入了局便再难脱身。”
燕归拍笛而起:“少给我拐弯抹角净扯没用的,我懒得听,有话直说。”
“真令人心寒。”夜止摇头叹息:“我可是在好言劝告少主,莫要执迷不悟。自太华殒没,昆仑派乃当世第一剑道宗门,不过避世多年,便让人暂忘它锋芒几何?蛊门本就式微,少主审时度势,见机行事,若能顺流而上,方为妙计。”
“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去淌一躺浑水?平白惹来一身祸。”
听他话中告诫之意与殷晴相干,少年凶狠地擡头,宛如护食之狼,拧着眉,满眼冷戾:“我的事,与你无干!夜楼主还是少管闲事,拿钱办事就好。关于素心方,何解?”
夜止不强求,落子道:“既如此,待下完这局。”
夜止博闻广识,从前游历药谷,得了药老指点,对医术略通一二,他阅过数页,向燕归道来:“阴阳之法,非玄素之方无解。且须五气朝元,炽阳之体,以清阳逐浊阴,化寒散浊。”
何谓玄素之方,燕归原是一窍不通,但拜那春宫图所赐,也明了此为男女交合,阴阳融汇的别称。
消解寒气,竟须要以此为媒介?可他的内功……
燕归眉心一蹙,隐约有不详之感。
“早些年江湖上曾有采花大盗名曰太虚道人,专修玄素方,以此采阴补阳,蕴养内功,此功法又称‘双修之道’,却因路子歪邪,而被正道所唾弃。我听说太虚道人在东方焱笼络之下已转拜无极宗。”
“你若是对此法感兴趣,不妨让东方夜替你引荐一回。”
“不必。”燕归冷冷应道。
夜止弯唇,似笑非笑,幸灾乐祸般:“也是,便是引荐了也无用,毕竟你蛊门武功心法《招魂》《引魄》皆是极阴内功,主修阴幽之术,与五气朝元差之甚远。”
“除非,少主能狠得下心,自废武功,重修心法。”
话一出,燕归沉下面,默了片刻,他正要说什幺:“如若我——”
夜止生来七窍玲珑,怎猜不透人心,不肖少年说完,他已然摇扇接话:“可惜啊,即便你欲自废武学,重修内功。”
“且不说当今武林,以阳气澹然而闻名天下的至阳至烈心法,无非昆仑《天罡诀》、司徒家《清风来》、 无忧谷《太玄经》三家独大。因你强行掳走殷姑娘,昆仑与你已生嫌隙,司徒家武学从不外传。”
“至于无忧谷《太玄经》,虽有‘神与太玄合,浩气摇江峦’之美誉,但你也知道,无忧谷历代只出一个无忧,你堂堂蛊门少主,必不可能改名易姓,拜与他人门下。”
夜止扫一眼棋盘,黑子森罗密布,将白子团团围住,唏嘘道:“无破之局。难解,难解。”
燕归不屑应之:“我自有办法。”
“何法,莫不是要炼移花接木之蛊?”夜止一叩扇,难得正眼瞧人,他又落下一子,困兽之局,唯以自绝之法,破釜沉舟。
不破不立。
“别怪我没提醒燕少主,这蛊,可不是那幺好练的。”
燕归不为所动,背后幽幽一声叹:“唉,过刚易折,少年人还是莫要狂妄。”
“狂妄?”燕归顿了步,回首上前,扫了眼黑白纵横的残局。
“夜楼主,非我意愿,没人能拉我入局。”
言罢,他一掌落了下去,便掀了这盘棋,只闻玉石汀零,“叮叮当当”间棋子飞落一地。
燕归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也罢。”夜止叹息,拾起一枚玉子,白玉娇贵,轻易磕碰不得,这落了地,上面也生了丝裂痕。
他再擡眼,前头扬了一阵风,幕帘作响,已不见少年人影。
天色愈暗,绺髭鹤发的老者撑一叶扁舟,于挼蓝江水之上行行始始。
江南自古繁华,夜来又多风雨,前头有人高呼一声:“抓小偷!”
一道身影飞速掠过人群,一剑伴风来,清幽之气掠过仓皇逃窜的人影,来人红衣如练,剑意犹春江曲水,迤逦如锦带,如飘如拂。
寒芒直逼脖颈,小偷慌慌张张跪地,大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清清亮亮一声呵:“钱袋还回来,饶你一命。”
小偷捧上钱袋,逃之夭夭。
她拎着钱袋,正要物归原主时,一低头,撞见个幕篱遮面的人,一双水灵灵的眼,煞是眼熟。
“殷晴?”照月一惊,没想到她从琅琊南下,一路东逃西窜,竟在江南撞见了个熟人。
“嘘!”殷晴立马拉住她,东张西望一阵:“小声些。”
“你没回昆仑,要去哪?”照月狐疑地看她,又想起什幺来:“哦,对了,殷彧在找你。”
“我哥?”殷晴哭丧着脸:“我想回去,可是……”
殷晴带她去了僻静之处,挑着说了些缘由,照月神情复杂听完,切齿道:“哼!你就该早早跑了才对。”
注:
素心方内容引用黄帝内经,大概意思是说人要阴阳平衡,不平衡就容易生病,但是原文的阴阳是很复杂的东西。本文阴阳可简单理解成男女的阴阳和武功特性“阴”与“阳”,与黄帝内经本意不同,请勿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