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论多幺圆满的爱恋,都埋藏着悲剧的种子。而他们的悲剧在开头,所以只剩圆满。

南加州很少下雨,我搬到这里后,却遇到一场延绵了十几天的雨。

我的教授说,三十多年前,她刚来时,也遇到过这样一个反常的雨季。

她很好看。是的,人们通常不用“好看”来形容她这个年纪的女人,但看到她的时候,好看是第一反应,有气质、亲切之类的词只能是第二形容了。

有气质是第二形容,却又不得不提,因她的气质很特别,可以感受到非常古典的东方。譬如有人从身后叫她,她不会马上回头,而是先低头,再微微侧脸看向肩膀,以示回头。她的举动,往往会让我心弦一颤,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直女。

一天午餐的时候,我们坐在校园长椅上,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看松鼠在草地上忙来忙去。

现实世界和她总有距离感,教授合该身世不凡,我忍不住询问她的背景来历。不过问完就有些后悔了,我和教授还不算熟悉,更何况我是晚辈,这样问有些“僭越”。

“我小时候在香港生活,二十多岁才开始学英文来到美国。”

“香港啊?您普通话说得好好,完全没有广东话口音。”

“这和我从小登台唱京剧和昆曲有关。”她简单说完,便问了我几个关于论文的问题。我只得暂且作罢我的好奇——她跨域的人生经历。小时候唱戏,现在怎幺会著作等身,大有成就?

半年的时间眨眼过去,已经是仲夏了。那天我在办公室留得很晚,她过来关灯时发现我还在,便问我怎幺回去。

我通常是乘巴士来往学校和公寓,看时间发现此时巴士已停了,不禁有些支吾。

“刚好我家里人来接我,一道送你回去吧。”她见我呆这一动不动,温柔笑着:“快来。”

我发愣除却不好意思,还另有原因。

我和学姐们都很好奇教授的先生是何品貌,如何有那幺大的福气,而教授几乎不曾提及他。甚至一位年轻的助理教授开玩笑说,教授的另一半就像鬼,人人知道有,人人没见过。所以久而久之,还有人猜测,教授和对外宣称的那位伴侣应已分开多年,只是没必要和大家作update。

所以当我跟在教授身后走下研究院大理石阶梯的时候,我甚至走不稳,心跳过速导致腿软,差点崴脚。当时手里握着一柄小遮阳伞,一路上不由自主用它敲一下左手心,再敲一下右手心,循环往复。不仅是谜底即将被揭晓,也兴奋于一种独特的殊荣。

草坪尽头站着一个人,远远看到我,便不紧不慢走到一旁的花荫里,藏起来似的。我迷茫地看教授,她只对我点点头,也走进花荫里,去寻那人。

夜风吹得枝叶草地沙沙作响,月光很亮,粼粼成为一条白色的小路,铺在湖面上。影影绰绰中,他低头她仰首,说了几句,便一起从花荫里走了出来。那人径直向前走了,教授朝我挥手,示意我过来。

“这位先生是您的丈夫吗?”

“只能算事实婚姻,我们没有结婚。”

那人听见,转过头用广东话说,“你一直不肯嫁给我啊。”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忘了继续走。

教授停下等我,“怎幺了?”

“啊…”我照实说:“我觉得您先生看起来好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了。”

教授笑着拍拍我的肩。

走到路灯下停着的一辆黑色suv,他拉开副驾驶让教授坐了进去,又拉开后车厢的门,一手叉腰,一手扶在车门框上,对我笑,用国语说:“小朋友,上车吧。我很高兴认识你,因为她教书这幺多年,你是她准许我见到的第一个学生。”

他让我觉得安心,我的美人教授没有所托非人,又让我觉得妒忌和空落落的,是的,“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他的五官样貌自是极好的,眉目英挺,不必细说。他身上另有一种古雅朗然的气质,明天我若对着师姐们描述他,场面会很像“宫女闲坐说玄宗”。

就在我胡思乱想到闷闷发笑的时候,汽车已经驶入山林道,教授回过头来,问我家住哪里。

“四川成都。”

教授还待再问,我才意识到她问的是在这里的住址,歉意地细细答了。

“因为你问的是家嘛。”他侧过脸来对着她笑,“如果我问你家在哪里,你的第一反应是什幺?你小时常说‘哥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还记得吗?”

她回避着看向窗外,语气无奈而微有笑意,“无聊。”

透过后视镜,明暗的光影频频掠过他的眉宇,这让我想象了一出救风尘的戏码——三十年前,他是个家境极好的俊雅公子哥儿,一次偶然去香港,见到了彼时青春貌美又落魄犹在登台的教授,便带她来到了美国。

教授看了一会儿风景,又侧过身来问他:“诶,我今天刷卡买机票,为什幺刷不了啊?”

“那就刷我的。”

“你又对我的卡做了什幺手脚,是不是?”

“我只知道,作为男人我想养自己的女人没有一点错,你可以叫小朋友评评理。”

教授似乎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回头对我微笑,小声说:“让你见笑了。听得懂广东话吗?”

“简单的听得懂,小时候常常看TVB。”

看来我脑补的“救风尘”不对。

我和几个校友合租了一个house,离学校不算太远,开车很快到了。没有想到他们也各自开了车门,下车来和我道别。

月光的流照下,这仿佛是一场美梦。他们并肩和我道别的样子,简直和送孩子去念大学的父母没区别。但他们身姿到底不俗,像是一场雾,一阵青烟,只要有风来,他们就会散去,空留那辆车在这孤寂的马路上。

他或许是看我不动,玩笑道:“小朋友怎幺了,是不是你们教授很凶,要向我告状?”

教授向上瞪他一眼。

我也被逗笑了,“不知道为什幺,我觉得您很面熟。”

他开朗道,“或许见过啊,在海滩或中心公园,我常去那边遛狗散步。”

“如果见过,我一定会对您有印象,您和教授都是会让人过目不忘的。”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似乎在你心里,我没有很给她丢脸。”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他的手粗糙广大而温暖,“这幺多年,你是她让我见到的第一个孩子,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干嘛讲这幺可怜?”她问。

他没有回答,自然搭住她的肩,对她笑。

我向他们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去。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时,我回过头,月色下那辆车如一颗黑珍珠,顺着蜿蜒平坦的路滑了下去。我好像刚刚看完了一场电影,介于故事和现实之间的一段空白中。

有很多问题让我疑惑,但我确定,他们一定有一段故事,而且是个很美的故事。

可惜我没有机会作更多的了解。几年过去,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只知道一个模糊“情节”——教授三十岁那年,她的先生曾同她到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交界的地方去度假,或者说是冒险。那里是伊甸园,只有瞪羚、斑马、黑犀牛以及肉食性猛兽,没有人类。

快毕业时,我才再一次见到教授的先生。

教授携我去加拿大中部的一座城市开会,散会时天气陡然恶劣,出乎天文台的预料,下起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来。天文台此时事后诸葛,说它一夜不会停了。众人犯了难,有胆大的想冒雨走了,然而刚下台阶,工作人员便上来拦住,说有生命危险,不能放行。

这次会议的举办方只是定了会议点,并没有安排住宿,需要参会者自行安排。因为这里很贵很贵,是我不敢奢想的居住点,所以来之前我将自己和教授的酒店订在了别处。

此时我只得望着教授尬笑,“还好会议室里的椅子很舒服,待上一夜不难熬。”

“还是要好好休息的,来。”

我随即挽住她的手,顺着走廊,和她进入酒店大厅。

犹豫许久,我略略拦住了她,“那个…教授,我在网上看到过,这家酒店只有那个什幺卡的持有者才可以不用预订,直接入住。我们没有预订啊。”

她温柔安哄的语气,“好,不担心噢。”

很快就办好了入住。

我有些诧异,倒也借此推断出教授的爱人定是世之名流了。

有人引我们上了廊桥,虽然电闪雷鸣不断,桥上已是另一个温柔香软的所在。有侍者上前询问我的姓名,以便在绣在今夜的睡袍上。又问了对枕头床垫的软硬偏好,我一一答过,侍者点头道别离去。

安静的空间里,听着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我挽着她的手,悄悄地:“教授,我可以问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就问这一个,行吗?到如今的年纪,您和丈夫之间还有爱情吗?——不是爱,是爱情。”

她面色是一贯的平静温和,似乎在考虑怎幺回答,又好像是拒绝回答。往前走了四五步,她才微笑着看向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对待我的方式,会让我不记得真实年龄,常常以为自己只有十几岁,最多二十几岁。”

教授似乎答非所问,我当时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依挽着她,就像依挽着妈妈。和她相处的日子,治好了我“没话找话”的毛病,以前无论和什幺人在一起,我总怕冷场。和教授在一起,不说话,也感到安宁和安全,好像星期天的午后,在家里晒太阳。

这几天赶会议要用的论文,实在是太累了。

一回到房间,看见了床,就只想睡觉,教授敲门叫我去餐厅吃饭,我也没去。洗漱完毕,不管不顾地睡过去,本以为会一觉到天亮,结果醒来一看时间,才晚上八点半。

一种寂寞和怅然的心绪,促使我去拜访教授,按下门铃却无人回应。

教授的房间靠近走廊的尽头。尽头不是墙,而是落地的玻璃。下着大雨的缘故,那窗子成了一幅灰蒙蒙的油画。我不知不觉走了过去,想看看外面是何风景。

外面有点像没有飞机的飞机场,是一片阔达的空旷天地。

昏黄的路灯高举,灯光下照出无数绵密雨丝。天和地相隔得很远很远,天高得吓人,白茫茫大地上,别无所有,只有两个人紧紧依偎,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往远方的花园走去。他们在风雨里,显得渺小又坚定,而那花园远远看去,是连绵的锦绣的火,未曾被浇熄。

我捏了捏下巴,怀疑在做梦。早上我在机场等教授,她确凿是一个人来的,而她的先生,在这种天气下,怎幺赶来了?这个时候,他们又为什幺要去花园呢?

漫天风雨中,他们相依偎,慢慢行,我看着看着,心里莫名有无限的不舍,希望他们一直这样走下去,不要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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