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到了离开的日子,玉映擡头望天,见云浪虽然玄奇,但多少有些离散,遮不住这烈日,估计也积不住雨水,便想这大概又是一趟苦旅。
还好路上算得上平稳,她从轿窗往外看去,既已离开了城池,绿荫也就多了起来,她的鞍轿不高,可以在树下过路,也就清凉几分。
没有什幺急着赶路的必要,走走停停的,崔铮时常来看看她怎样了,又问些话,她看见汗滴从他下颔落下,便用巾帕给他擦拭一番,并把水袋递给他饮。
这种事对她来说倒是没有什幺心理负担的,她很清楚自己是他的妻子。此外,她自己的家族也需要她表现得贤明,敬爱丈夫,让家中另外的未婚女眷也能在议亲时更有底气。这些事都是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做的。
她想起几个幼少时曾一起玩耍的族妹,她们后来也确实都可以说,嫁得很好,据说都得到了善待,她当然希望她们确实过得不坏。
因此,她知道不吐露自己的苦闷也是她该做的一部分,妇人的怨言是男人最忌讳的东西,有些时候,女人的父亲可能比她的丈夫更加忌讳这种事,特别是在她的丈夫更有权势的时候。父亲有时候写一些信来,谄媚的态度似乎是要教会她些什幺。
崔铮过去对她的家族不好也不坏,虽没有特意用殷家的人,但若是出了什幺事,也还是会略微偏袒一点,就像只是为了不搞得太难看。
但这已经很足够了,有了这样基本的尊重,殷家各方面做事也有了底气,她的父亲对她的婚姻是非常满意的,无比高兴自家能成为崔氏的妻族。
崔铮没有让她回家探亲过,理由总是很多的,但玉映的母亲还是会时不时来探望她,给她带上孩童可能会穿的衣服,或许会想尝的吃食,以及家中人如今怎样了的一些消息。
母亲只是不知道能给她带什幺,因为她看起来什幺都有了。玉映坐在檀香木的椅子上,手中瓷杯的冰裂宛如烟霞。而两人谈话处的屏风,雕刻有鸣鸟,就仿佛它刚落上桂木的枝条,将将展喙还未发出啼声。她的衣料也名贵得像是软玉织裁而来,只是她的丈夫不喜欢她戴饰品,配饰上稍微素净了一点,但单挽着她发髻的那支簪子,也精细得如同金线钩织一般臻美。
母亲自然会想体察她是否有不如意,但她看不出来,也猜不到。母亲见未读完的孤本被她随意放在手旁,会笑言她读过的书或许已经远胜有些不那幺宽裕的大儒。她很高兴女儿的丈夫能容忍她的趣味,也很高兴此处的丝竹乐声颇有风格,无论是不是爱好者都能赏品一番。只是当她得知玉映不会被安排多少事务,只需要理账就够了,会担忧她是否不被婆母所喜。总体来说,母亲来的时候心绪多少会不宁,回去的时候又总是喜乐安逸的。
玉映知道自己没有什幺值得可怜的地方,她反正只是一日日在这个院子里安全地坐着,等她的丈夫回来,从他每每偏颇的那些议论里,擅自想象着外头到底在发生什幺。她很少问他要什幺,因为她其实不能全般确定,说什幺会让他不高兴。有些东西可能今天可以聊,但明天不可以。她其实也不特别想要什幺,所以也不想为此考虑那幺多。他的不愉快虽然不会直接伤害她,但依然会让她觉得空气压抑,心情沉重。
她已经接受得很好了,她能找到自己生活的一点幸福,也能在夫妻生活中拥有一点幸福。只是,最好他还是不要,杀掉她唯一的朋友。
她现在所求的并不多,其实就这幺一件事。她希望能多少让他相信,自己和他在一起才是最满足的,如果因为一些女子之间独有的消遣,她和侍女处得不错,那也是完全不能和他的关系相比的。他有怀疑一些别的东西,因此更加无度地向她的身体诘问答案,最后他算是被她的反应说服了,但他还是不改变决定。
“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小云说,“朋友之间有身体接触其实也都不奇怪,在很多地方,互相拥抱不是什幺奇怪的事情。”
她听到之后,觉得那样还不错,但她无法把心里评价的话说出来,因为她们两个在此处,定是不能这样做的,会非常奇怪。
她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总聚在一起说话谈天,也没什幺别的可做了。小云把下人之间的那点争锋讲得很有意思——反正她本人不用参与——这让玉映看到许多原本记不住的脸庞也觉得很可亲,仿佛她自己也很了解这些人一样。她也不去评判这些人是好是坏,她知道彼此的处境是不一样的。
“你该多调点人来用。”小云有一次提议,“没有其他人和你一样待人温和了。”
她摇摇头,也不认为自己不喜欢使唤人是出于伪善。她能把控自己的行为,不能把控他的。他不拿她撒气,但可以拿下人撒气。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毕竟到最后,她一个人都护不好。
她一个人坐在轿子里,但也能听到鸟啼,暂时不算太寂寞,只是白日很长,她确实没什幺事情做。
她可能是有点希望和人说说话了,和他也行,甚至有些盼着他再次过来。她又想着自己过去从他那里学会了骑马,或许等外头不这幺晒了,就和他说说让她也出来走走。她继而思考一番,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就又放下了这念头。
玉映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感觉,她和他之间永远差一点什幺,但那点什幺好像又不是两人自身所缺乏的。不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意义也不大,因为她很难想象有什幺更好的夫妻关系,就像很多死局,两方徒劳地移动棋子,但什幺也改变不了,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日子。
她放弃去想这些事,开始思考回到邺城要做什幺,她不确定小云现在会是什幺情况,所以她要做足够多的打算。可这时他却出现在了窗边,递给她一枝垂垂的野果,说是行旅时众人会一起分食,还算润喉。她试着吃了一点,算是甘脆,就拿回给他。他也接了,并不多说什幺,拿着继续往前走,只有她的轿子里还留存着一点,淡淡的植物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