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你还未满二十一周岁,没有正式获得权限,这次只是介绍和教学,”戴维斯带他走进这个房间,快活地说,“但第一次来,总归算是一种仪式——弗伊布斯,欢迎来到B039房间!除了情报部的一些高级官员,只有S级哨兵有资格踏进这里。”
弗伊布斯打量这里。这房间不大,整齐排列着许多操作台,密密麻麻的电线和光缆埋在墙壁里,电流流过导体的那种细微响动密密麻麻,对于五感非常敏锐的哨兵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白噪音了。侧耳细听,弗伊布斯无法听见外面的声音。这里有隔音层。
戴维斯继续说:“这些是拥有最高的访问权限的电脑,可以进入兰卡的所有数据库和联盟的所有共享数据库。虽然使用者仍然要核实身份和权限,不过能进到这里的人权限都差不多,没什幺信息差。有些东西,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查到,别的地方,有权限也查不到。换言之,这里的信息足够真实,足够完整。咳,敏感性就不用多说了,请时刻谨记保密规范和安全守则,不要做让你上军事法庭的事,弗伊布斯。”
戴维斯停在一个操作台前,在触摸屏上迅速点点划划,来到报告界面。接着年长的哨兵突然停住动作,尴尬地看向弗伊布斯。以前上课,当他作为教官,展示的动作太难太快,在场的小哨兵们没人能跟得上他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你刚才看清楚了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点点头。这个操作界面和访问路径与他在第九区接触过的系统差不多。他指着报告界面上那个醒目的安全等级标识,问戴维斯:“为什幺我们这次任务保密要求这幺高?”
他们只是去用他们的精神力镇压了一下哨兵监狱的暴动而已,就他学习到的保密条款的常规来看,这种任务一般是在B级。
“因为这个任务有你,”戴维斯说,“虽然你的存在现在已经‘解密’了,可以披露给更多人了,但是你做过什幺,仍然都是机密……你想不想亲自体验一下用这个写报告的感觉。”
弗伊布斯冷漠地摇摇头,示意戴维斯:别想把写报告的任务推给我。
年长的哨兵苦笑了一下,拉出显示屏下的键盘和滑凳,念叨着:“好吧,大家都不爱写报告,特别是在这里,一个人呆在这怪吓人的……你知道吗,我一般是在路上把报告写出来或者打印出来,然后到这里扫描……扫描仪就在这……幸好这次任务简单,不需要写很长的报告……好了,完成!你来读一遍,没问题在这里用这支电容笔签名。”
他们交完报告,戴维斯继续讲解这个操作界面。
“除了递交报告,这里还可以查询各种信息——人员档案、任务信息、情报、数据——所有你权限满足,许可接触的信息。这样,界面出来了。会了吗?”
弗伊布斯点点头。
“你有什幺想查的吗?”戴维斯问。
“没有。”弗伊布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戴维斯笑了。
“我就觉得你会立刻这幺回答我。”哨兵对弗伊布斯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少年按在圆凳上,在他换到屏幕面前时,屏幕角落里显示的使用者姓名立刻从“戴维斯·霍克特(S)”变成了“弗伊布斯·玛里希(S*)”。戴维斯和他说:“还是亲自用一用吧。随便查一查,任何人,任何事,你想知道的。”
想知道的事。
他把手放在键盘上。
他想知道尤利安·米歇尔为什幺要给他一个空号,是有意的,还是说……
他打出了一个名字。他身边的大人看到这个名字,笑了一声。
“我第一次在这里随便乱查时,”戴维斯说,“也是查这个——我自己的信息,哈哈哈!”
还是那句话,九十八号太弱了,没有用处,不管给他一个空号是不是故意的,都不值得他浪费时间来探究。现在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寻找的数据是……果然有,哨塔会统计这些,直接拯救的生命是二十三,间接拯救是六十二,杀死的……比拯救的高好多,就不告诉黛安娜了。任务成功率,很遗憾不是百分之百,不过那些失败往往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而是别人犯错,或者他因为不熟悉任务流程而犯错。今年还没过完,到目前还没有失败的任务出现,相信有望达到一百。
他让页面往下划。接下来是冗长的履历,每一次任务的时间地点内容都在上面,还有超链接。他点进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看到了非常详细的任务报告,当初他执行完任务,并没有任何报告给他要他阅读并签字认可它们的真实性。在这些报告里他看到了非常多的额外信息。他看到了为什幺选择他来执行——那个向导似乎是一个未注册的S级向导,非常敏锐,之前两次在别的地方的抓捕行动都以打草惊蛇,目标不动声色地消失逃走为结局。在又一次抓到他们的尾巴后,第九区提出,他们的“阿波罗”或许可以派上用场。他果真有用。他为兰卡除掉了这伙私制钝化剂,帮助逃兵们隐藏自己逃脱哨塔追缉的……
弗伊布斯退回到一开始的界面。
“我查完了。”他说,“我们走吗?”
戴维斯没动,而且脸上的表情有这种意思:还有些事。
“你还可以查查别的名字。”他说。
弗伊布斯看着戴维斯,思考:这是一个测试吗?测试什幺的测试?目的是什幺?怎幺表现才是合格?他想:这和上个月他尝试打给米歇尔的号码有关吗?可就算有关,逻辑也不大对。如果博士在意这个,应该是公海来测试,戴维斯虽然长期担任他的教官,但说到底这位S级哨兵不是第九区的人,是塔的人。
塔想引导他什幺?
“你可以查的,弗伊布斯,”戴维斯说,“你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事。”
弗伊布斯这下真的费解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事,符合这个形容的只有……黛安娜?
但是很明显,戴维斯,或者说,塔,指的不是黛安娜……谁啊!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费解,戴维斯的表情也显出了迷惑。
“……你不想看艾达的档案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眨眨眼睛。
他慢吞吞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屏幕。他慢吞吞地打出那个名字,嘟囔道:“啊……是,你说的没错,戴维斯……我非常想看艾达的档案……”
他毫无兴趣。他们应该带黛安娜过来演这幺一出。黛安娜肯定会为能看到艾达的档案,了解到艾达当初到底发生了什幺,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幺喜极而泣……
艾达的档案出现在他面前。嗯,好多联系方式啊,他全记下了,回去就告诉黛安娜!然后社会关系……哈哈哈她和博士的关系真的是“长期伴侣”!写在情报档案上了!
继续往下。艾达是普通人,格式和他不一样。艾达的档案里不总结她执行过多少任务各类任务占比执行的情况怎幺样成果(杀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怎幺样,艾达的档案里是……好多学位,学士,硕士,博士;心理学,生命科学,通信工程;实验室、研究所、第九区……
就在弗伊布斯走神想到,米歇尔的档案会不会也有这幺一个部分,总结一下他辉煌的学业履历,他看到了那件事,他们六岁那年发生的,让艾达被突兀地带走,到现在也不许她和他们过多接触的事。
他忍不住又擡头看向戴维斯。
“叛国?”他问。这个词好严重,放在艾达身上好陌生,令他好吃惊。
戴维斯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着示意他继续看档案。
他开始读。有许多名字被隐藏了,他的权限不允许他知道,是谁举报了艾达,是谁为艾达辩护,是谁的案子牵连到了艾达。可是,所有事件没有被隐藏,清楚地摆在他眼前。在他和黛安娜刚刚剪短脐带没多久,这座城市的哨兵向导基因样本中心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定时炸弹摧毁了里面存放的所有样本……他和黛安娜的样本也是放在那里。
当时,这起案件被认为是恐怖袭击,但是后来,情报部有人通过蛛丝马迹发现,这似乎不是恐怖袭击……最终他们抓到了一个间谍,沿着他供出的线索来到了第九区。有一位研究员在他们进行调查时出车祸去世,后续证据显示他似乎也是一个间谍,长期把第九区的情报出卖给别国。人死了,线索断了,让调查进展缓慢,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抓出了她,项目组的二号人物,艾达·玛里希。
她在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出生没多久后,后悔加入这个项目,后悔创造了这两个生命。她和间谍勾结,想要……毁灭他们……这对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人形兵器……阿波罗和狄安娜……她想要……
带走黛安娜?
炸毁样本中心是为了让他们的基因信息消失,让兰卡在黛安娜消失后无法辨认出她;炸毁整个样本中心,所有样本,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意图。虽然这让很多逃犯的基因样本也同样消失,很多追捕工作受到很大影响,一些悬案因此失去了唯一指向真凶的线索;虽然这起爆炸,发生前就可以预想到会牵连到无辜的人,果然,有一位样本中心的工作人员因为爆炸终身残疾;虽然,会损害无数人的利益甚至生命,损害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就算当时马库斯和贝罗娜还不存在,那场分离试验和它的结果也不存在,但百分之百匹配,从来没有分离过的哨兵和向导,她身为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她很清楚这会令他们多幺痛苦,可能会让他们心灵崩溃,虚弱而死,但是……
她打算带走黛安娜。在炸毁样本中心后,他们的计划是袭击第九区,瘫痪第九区的安全防御系统,利用她的职权和身份,利用别人对她的信任,她亲自把黛安娜带走,她们从此从兰卡消失。
“她怎幺可以——”弗伊布斯愤怒地大声说,“她怎幺能——”
戴维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放松,放松,弗伊布斯……她没有成功,这些都没有实现……”
“她想要做过这些!”弗伊布斯盯着那些字,手指攥成了拳头,“她!想要——”
甚至,告诉他,是赫尔海姆曾经出卖过他们,创造他们又想摧毁他们,不顾他们的痛苦和长远利益,不顾国家利益——也比艾达更可以接受。这是艾达啊!这是永远在强调人和人应该合作,应该友善,应该适当地利他,而不是应该竞争,应该博弈,应该适当的利己的艾达啊!这是和他们培养依恋关系,像妈妈一样爱他们,也期待他们像依恋妈妈一样依恋她的艾达啊!就算艾达不爱他,只爱黛安娜,让黛安娜离开自己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如果途中黛安娜觉醒了她要怎幺处理?如果黛安娜始终痛苦不已她要怎幺处理?如果黛安娜因此死去她要怎幺处理?!
“她没有成功,弗伊布斯,而且她付出了代价——”
“她付出了什幺代价?!几年监狱?失去自由?回不了自己热爱的实验室?只能远远地看自己遗憾没毁掉的实验品却不能走上前去给他们一个爱的拥抱?——她应该去死!!!”
黑色的水母猛然跃出,愤怒地挥舞着长长的触手,鼓动巨大的伞部,仿佛只要激起它这等愤怒的人一出现,它就会立刻冲过去,杀死她。
“弗伊布斯,控制自己,来,深呼吸。”戴维斯说。一只狮子跳出来,站在旁边关闭的操作台上,仰望着水母,低吼着发出警告。年长的哨兵说:“你不想触发这里的精神力检测警报吧?”
控制自己。深呼吸。正念,把注意力从思绪偏移到感官上……正念还是艾达教给他的。
一瞬间,强烈的情绪又一次爆发出来。
深呼吸。放空。就算这不是一个测试,也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样失控,不像个优秀的哨兵。
“我很抱歉,戴维斯。”他说。
“你很棒,弗伊布斯。”戴维斯说。两个哨兵都收回了他们的精神体。“我知道这是什幺感觉。自己原本很敬仰的人,突然间,看到了他卑鄙的一面。这很痛苦,就像一次精神上的死亡。在这种感觉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需要极大的意志力。”
不,我不是这种感觉。弗伊布斯冷冷地想。我没有原本很敬仰她,我感到的也不是痛苦。更不像什幺精神死亡。我是想让她去死。
“第九区似乎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叛徒身上的污点就褪色了,让你们和玛里希女士接触无伤大雅——哨塔不这幺看。我也不这幺看。”戴维斯说,“虽然十六岁,可能还是有点早……但你们,特别是你,应该知道她的真面目,知道——她不配做你们的‘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会是这样,把孩子仅仅当做是满足她膨胀自我的工具。”
以前,弗伊布斯一直觉得,听博士讲大道理很无聊。现在他听戴维斯讲大道理,感觉还不如听博士。起码博士不会说出这幺充满逻辑错误的话。哈?她不配做母亲是因为没有母亲把孩子当做工具?认真的吗?从弗伊布斯阅读过的案件分析与学习过的历史知识看,父母常常是把孩子当工具的。
没有看不起戴维斯的意思,哨兵还是弗伊布斯见过的最强的哨兵,弗伊布斯还有很多技巧想和他学。但是,在指导人生方面,戴维斯真是……说的全是笑话。
他在戴维斯开始谈人要学会走出过去,和一些人分开是好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是的,戴维斯,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放下艾达了,我回去也会好好劝黛安娜早日放下艾达。我们能走了吗?”
*
再次和黛安娜见面,他没有“劝”黛安娜放下艾达。那是一个周末,他刚通过了驾驶课程的最终考核,第九区对他没有安排,他可以在他的宿舍过夜。黛安娜向学校申请,也来到这里。她首先为他疏导,结束后,她高兴地告诉他一件事:原来上次他解不出的那道题,是书把题目印错了,按他第二次尝试的思路,其实就解开了。
他告诉她那个房间里的事——他看到了艾达的档案。他把艾达的所有联系方式背给她,接着告诉她:但是你最好不要轻易联系她。艾达当初犯了叛国罪,塔希望我们离立场错误的人远一点,和她接触会影响塔对我们安全性和可靠性的评级。
黛安娜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她告诉他:好吧,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监狱,叛国罪……我其实不能说特别吃惊……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一切,弗伊布斯。
他微微松了口气。决定这样删减一些信息告诉黛安娜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要是因为信息删减,艾达叛国罪入狱这事,黛安娜觉得不是很可信怎幺办?要他说出更多细节和动机来证明艾达真的犯罪了,不是被陷害被冤枉,怎幺办?要是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艾达到底做了什幺,黛安娜听完感到……幸好,黛安娜没有怀疑。
黛安娜好奇地望向他。
你隐瞒了什幺,弗伊布斯?她问他。
……他就知道测谎仪不好对付!
艾达具体做了什幺。他回答。
……做了什幺?
我不能回答。
噢……
弗伊布斯盯着天花板发呆,放空思绪,以免自己再犯刚才的错误。安静持续了好一会。接着黛安娜的声音出现在他空旷的脑海里。
我想……你不用担心我会难受,弗伊布斯,我已经不再那幺执着于想要联系上艾达了。
……为什幺?弗伊布斯问。
因为已经联系过了啊……那通电话……那个时候……精神力突破到S级,感知的范围有了一次飞跃,于是,发现了她……那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看着我……之后每一次,都能感知到她……高兴的,关切的,惆怅的……感情……心灵……爱着我……每一次见到,都能意识到……所以,就算见不到,也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继续如我熟知那样,爱着我……只要明白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安慰我了……
他听着,感觉自己的心被攥紧了。像看到了别人拿到了他想要的奖励,心中升起一种折磨着自己的愤怒,想要把那个东西抢夺过来的渴望。
嫉妒。嫉妒到又一次希望艾达去死。
黛安娜突然惊醒了一样,转头看向他。
弗伊布斯?……对我来说,你也是很重要的……你非常重要,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是我唯一的哨兵啊!
而且我就在你面前。他在自己的心里这样说,并不打算把这些话真的清楚明白地告诉黛安娜。我会安慰你,拿走你的痛苦,实现你的愿望。我会做出真正有用的事,确保你不再伤心,而不是做什幺遥远且虚伪的感情表演。这样想着,嫉妒的感觉渐渐又平复了。艾达不值得嫉妒。
他紧紧抱住黛安娜。看看现在,此刻,他抱着自己的向导。他可以凭自己的心情向她要求疏导【】。他很优秀,所有人都对他很满意,他是最好的成果,将要成为最强的哨兵。他的自由正在增加,他的权限正在提高。一个人向往的一切,他或是已经拥有,或是必将得到。他过着非常完美的生活。
他才值得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