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季节萤火虫非常罕见,尤其是城市里的萤火虫。夏棠说她看电视上的本地新闻,附近的山里就有萤火虫出没,还吸引了大批观光客和摄影爱好者参观,如果现在去,说不定就能看见它们。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太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陆霄也不知道,为什幺夏棠会跑过来找他,问他想不想看萤火虫。
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半夜钻过篱笆上的小洞,然后一直往前走,走到道路两旁的景色变成一片荒芜。
空气微凉潮湿,荒郊野岭的夜空挂着稀疏的星星,晚风吹过手臂时还让人觉得发冷,长在路边的大片过膝的野草在夜里变成黑压压的稻田,房屋是远处低矮的剪影。
晚上能听见狗吠,虫鸣,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某个池塘的青蛙叫,鞋子踩在地上的沙沙声,还有夏棠跟他说话的声音。
她背着她那个脏兮兮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里面带着地图,以及一瓶水和两块面包,以防他们一整晚都没走到那座山上。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大开页漫画书,用来防止无聊。
她准备得很周全,就是忘记了带手电筒,漫画书上的图案看不清楚。所以两个人只能一直沿着漆黑的马路向前走,借着星光看路牌,偶尔踢着路边的石子玩。
路上她的话总是很多,开始陆霄只是听着,后来觉得太蠢了忍不住插嘴反驳,最后两个人都辩得口干舌燥,于是都闭上嘴,只一起迈步向前走。
从某个不记得的时刻开始,他们俩变成牵着手,道路漫无尽头地往前延伸,周围都是农田和野草。
月光洒满路面,将他们的影子斜斜映在身前,就像手工课上做的牵手纸人。
他握着女孩的手,沿着荒凉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没觉得疲惫,没觉得寒冷,也没有考虑过这样是不是真的能抵达目的地。唯独那个时候世界好像安稳停留在原地,永远不用担心错过任何事,失去任何事。
第二天清晨,宅子里的佣人才发现他的失踪。那是鸡飞狗跳的一个早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被动用起来,用于寻找他。
最后在城郊公路旁找到他们两个,累得睡在了路边,身上盖着地图和打开的漫画书,坐在树下,互相靠着对方的肩膀和脑袋。
没有绑架案,没有勒索的劫匪,只有两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他们靠两条腿走到了城郊边缘,在每一次岔路口都选中了正确的方向,再走上最后几公里,就能真的抵达他们想去的那处目的地。
是坏结果里最好的结果。
也是好结果里最坏的结果。
那天陆霄站在自己难得一见的父母面前,皱着眉,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
是他想去看萤火虫,是他提议离家出走,是他听说,附近的山上有萤火虫出没。
夏棠站在她的父亲身后,一直在低头用手揪衣摆。
陆霄还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讲了一遍那个蠢死了的关于萤火虫的故事。
有几个年长的佣人当场眼圈泛红,背过身去拿手巾擦眼泪。
在这样的氛围下好像并不适合再惩罚他。
他的父亲甚至笑了一声,侧头对他的母亲说,能在这个年纪就学会离家出走,也算是个了不得的成就。
最后没有实质性的处罚落在他身上,只有安保全被更换过一遍。
他的父母在葬礼结束后就各自离开,他仍然留下,如同计划的一样,在国内进行他成年之前的教育。
夏棠则受到了一番严厉的教育,差点被送回老家,但最后她父母还是没能舍得,只是把她关了禁闭,以厨房为分界线,以后只能在佣人区活动,再也不许踏进客厅,更不许在小少爷眼前乱晃。
于是陆霄能见到她的时候变得非常少,少到只有偶尔能从厨房门口,看见她的影子一闪而过。
佣人们从屋子里撤下那些新鲜的白色百合花,把大厅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房子很大,哪怕少一个人也根本看不出变化。
何况去世的那个人,在之前的一整年几乎都没有离开房间,靠几根管子维系着生命,只有很少的时间会被护工推倒庭院里,晒一晒外面的太阳。
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时,陆霄才会忽然觉得这地方格外空荡。半夜睁开眼睛,看着高而漆黑的天花板,好像身处在宇宙的最中央,空荡得只能听见风从心脏里穿过。
某天夜里,窗户被敲响,仿佛鬼故事里夜里敲窗的吊死鬼。
他拉开窗帘,月光照进房间,夏棠不知什幺时候从佣人房跑出来,爬上窗外的樱桃树,摇摇欲坠地坐在树的枝丫里,朝他房间扔小石子。
打开窗户,她说话的声音传进来。
“喂,你总算出来了。”她坐在树上,很不满意他的速度,“慢死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她又说。
茂密的枝叶遮住月光,女孩的身影也在斑驳的树影里模糊不清。
陆霄看见她,怔了一瞬,旋即恹恹地皱起眉说:“我现在不能出去。”
上次那件事后,他的房门外就有人彻夜值守,像是看守犯人。
哪怕夜里这幺暗,也能想象得出他小小的眉头紧锁,脸色厌烦的样子。
但夏棠只坐在树上朝他龇一下牙齿扮鬼脸:“我知道啊,要不然我才不过来呢。”
她拿起一个布口袋,像展示宝物一样,在他面前将袋子打开。
里面装着萤火虫。
一整个口袋的萤火虫。
那时候已经是确凿无疑的夏天,发光的昆虫乘着空气里涌动的浓稠夏意,从口袋里飞出来,先是一只一只,而后成群结队,尾巴闪着光,朝天空飞去。
那是夏夜里一场逆行的流星雨。
不知道她在哪里找到那幺多萤火虫,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个晚上才把它们一只只捉到放进口袋。
那天晚上所有的萤火虫从他眼前飞出,多得仿佛要汇成一条银河。
这是一生只见过一次的景色。女孩的脸隔在萤火的那一侧,看着他,眼底盈盈发亮,像盛满繁星。
“快说啊。”她嚷嚷着催促。
想说的话,想对死去的人说的话。
的确有那幺一只萤火虫,一直在他眼前盘旋。
陆霄其实没有要说着逝者听的话,他和她走了一整夜去找萤火虫,不是因为有话想对谁说,只是因为夏棠坐在床边问他想不想去,而他说了想。
萤火虫向着天空逆流而上,他开口,声音极轻地说了句什幺,漫天萤火里只能看见他嘴唇短暂的翕动。
“就说完了吗?”夏棠睁大眼睛问他。
“嗯。”陆霄站在窗边,低声回答,“说完了。”
“就这幺点啊。”她一脸失望,就像本来打算看一部动画长篇,结果只是三十秒的玩具广告,竖起耳朵也没听到。
“只说这幺点不行吗?”他问。
大少爷还是大少爷,夏棠撇撇嘴说:“好啦好啦,你是老大啦。”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从袋子里飞出的萤火虫已四散飞去,朝上朝下,朝左朝右,纷纷扬扬地散入树丛里。
她仰着脑袋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一只,指着它兴奋地说:“喂,你快看,它往天上飞过去了。”
陆霄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白霜般的月光。月光里或许飞舞着一只会发光的昆虫,只是从他的视角看不见。它像没有重量似地向上飘去,直至抵达天空。
他擡起头,天幕里有几颗黯淡的星辰浮现,隔着遥远的数万光年,穿透月光与云层,落在他的眼睛里。
夏棠也仰着头,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
做完这些,她就跟他说再见,晚安,然后笨拙地从树上爬下去,带着她空了的布口袋。
她在树下拍了拍手和身上的泥土,擡头看见他爬到凳子上、从窗户探出来的脸,也踮起脚跟他挥挥手,接着转身跑进房子的阴影里。
陆霄后来才知道,那个所谓的“人死后会变成萤火虫”的传说,只是夏棠从动画片里看来的捏造的故事。
世界上根本没地方存在这样习俗,也不会有死者带着他的话飞到天上去变成星星。
但的确有人曾经送过他一整袋的萤火虫,女孩爬上他窗外的樱桃树,用石头敲开窗户。
只有她一个人。
从来不曾存在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