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姝下班到公寓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问她周六中午有没有空。
她一面低头找钥匙孔,一面侧头用肩抵着手机和母亲讲话:“周六中午有什幺事吗?”
母亲那边大概是在炒菜,讲话声和锅铲碰撞的的声音混杂,听得很不真切:“你徐姨他们家前些天回来了,约咱们家吃个饭,说好多年没见你了,让我把你也叫上。”
钥匙终于戳进了孔,张姝拧开门:“哪个徐姨?”
“哎呀,这你都忘了。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的文瑜哥哥记得不?就是他们家呀。”
进门的时候高跟鞋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手里的文件夹没抱稳,夹在里面的一沓试卷散了一地。张姝开了灯,蹲下来捡卷子,也想起来母亲说的是哪位。
徐姨跟母亲是表姊妹,但是从小关系好,后来二人各自成家了,还经常把孩子带出来一块玩。徐姨的儿子叫方文瑜,比张姝大半岁,从小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保送进一所顶尖大学,之后举家搬去了方文瑜大学所在的北京,就此定居下来,至今已经有近十年了。
张姝慢吞吞地回母亲话:“我周六下午约了李子阳,中午去吃饭估计来不及。”
母亲在那头说:“吃个饭要得了多长时间?再说了,你们俩又不是就见这一回。你跟子阳商量下,晚点见面也不打紧。你徐姨专程约咱家吃饭,哪有不去的道理。就这幺说定了啊,周六中午到杨家饭馆来。”
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张姝叹口气,把收好的卷子抱到茶几上放着,坐到沙发上,点开李子阳的对话框,打了行字:“亲爱的,你这周休息吗?咱们周六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
张姝从小就不喜欢和方文瑜他们家接触。
方文瑜的母亲徐姨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戴着副眼镜,很精明的样子,每次一见到张姝,面上倒是友善,但跟张姝母亲聊上一会儿,就会免不了讲张姝几句,诸如“不够落落大方”啦,“要培养点特长”啦,再转而讲“我们家文瑜……”,张姝听得都快起茧子了。方文瑜的父亲则总是不苟言笑,哪怕是他们家几个人之间对话,也很少见他舒展一下眉头,更别说两个家庭的聚会了,他坐在那里就能给整个环境蒙上一层阴阴的沉重。
方文瑜嘛,那更是一个奇葩。小时候他们去外面聚餐,方文瑜还带着奥数班布置的作业,不做完坚决不吃饭。张姝有时候好奇去看他写作业,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艰难,问他其中一道题怎幺做的,方文瑜看着题目思考十几秒,蹦出来一句“讲了你也做不出来,还耽误时间呀”。
年纪小小,已经自负得找不到边。
后来和方文瑜碰巧上了一所小学,有时候在学校里碰到他,从来没见他和什幺同学一起过,永远都是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每时每刻都像在扛红旗一样,做作又惹眼,再加上他的成绩优秀,全年级的人都认识他。张姝几乎不和他搭话。
还好上到五年级,方文瑜转去了市里的重点小学,张姝童年里一颗刺眼的、镶了钻的钉子终于消失了。
如今一想到要跟他们一家见面,张姝就头痛。
周六一早张姝就被母亲的电话吵醒。
“你待会儿记得化个妆啊,打扮漂亮点。”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张姝有起床气,坐在床边烦躁地堵她的话:“又不是相亲,打扮漂亮干什幺。”
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化了妆,披肩搭长裙出门。
就当是为了晚上和男友约会。
杨家小馆离张姝住处不远,十来分钟的路程,张姝路上去超市买了盒点心,硬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赶到。
一进包厢,那种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徐姨还在跟母亲聊天,内容当然围绕着方文瑜,张姝只来得及听到一句“自己把房子首付付了”,还有母亲艳羡的“啧啧”声。方父坐在正面对门口的位置上,张姝一进门就感受到被审视的不适感。
“哎呀,跟你说了十二点,你怎幺才到。”
母亲坐在徐姨旁边,跟着徐姨一起向她投来目光,嗔怪了一句。
张姝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把点心递给徐姨,说:“路上去买了点心,来晚了,徐姨见谅啊。”
徐姨总算不像以前那样挑她的刺:“这幺多年不见变懂事了啊。来,坐文瑜旁边吧。”
母亲在旁边帮腔:“挨你文瑜哥哥坐,你们年轻人之间多聊聊。”
张姝在方文瑜旁边坐下。
“好久不见。”方文瑜说。
张姝抿了抿唇,低声回他:“好久不见。”
席那边张母在讲张姝:“张姝现在在区二中教语文,女孩子嘛,做老师刚刚好,肯定是比不上文瑜啦,不过一个月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
张姝这边安静得头顶的空调都比他们有存在感。
“张姝,你在当老师?”
最后还是方文瑜打破了沉寂。
张姝“嗯”了一声,低头看手机。
耳边传来水满灌杯子的“咕噜”声,擡头看,原来是方文瑜在给她的杯子倒橙汁。
他自顾自地说:“我在W集团总部工作,不过今年下半年可能要调到省会这边的分公司来。”
张姝惊愕地侧头看他,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又不得不移开。方文瑜不咸不淡地问:“怎幺了?”
张姝说:“那还挺好的。”
聊天又戛然而止。
饭局至尾声,张姝看了看时间,估摸着该去找李子阳了,于是打算跟徐姨一家告别。
张母替她跟徐姨解释说:“她晚上还要跟男朋友约会呢。”
“张姝谈男朋友啦?”
谈到这个,张母就好似终于有了能夸耀的东西,笑着说:“是呀,他们相亲认识的。小伙子家里做生意的,条件还不错。”
张姝站起来打算离开了,走到门边,方文瑜在后面说:“张姝,我送你过去。”
徐姨还在跟母亲聊:“哎,我们家文瑜还没个着落,就是不开窍。张姝,你哥哥开了车来的,你让他送你呗。”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也行。”张姝回绝。
她出门匆忙往楼下走,到了马路边才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自己没有提前在手机上打车,在手机上下了打车的订单,又急急地看路边有没有出租车。很可惜的是,飞驰而过的每一辆出租车,头顶都亮着红红的牌子。
越急越错多,她猛地又想起自己的挎包忘拿,但实在不愿再回去,又给母亲发消息,让她临走帮忙把包捎上。
敲了字刚发出去,就听见一声短促的车鸣声。
面前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摇下来,里面是方文瑜。他的声音传出来:“张姝。”
张姝一刹那觉得自己好像闷头乱窜的兔子,被人提着脖子拎了起来。
最后还是坐上了方文瑜的车。
张姝坐在后座上,泄气似地在手机上取消打车订单。
方文瑜的车不知道用的什幺香氛,淡淡的清香,不像一般的车里熏得人头痛。
“去哪里?”方文瑜坐前面问。
张姝报了地址。
方文瑜开车很慢,车身不颠簸,张姝难得不晕车,但漫长的车程也是另一种难挨。她点开和李子阳的聊天框,几度想让他晚点到,但好像给他发消息本身也变成了一种罪恶。最后还是退出来。
方文瑜问她:“你是要去和你男朋友见面吗?”
张姝心想,他真是找不到话聊,明知故问。
就和他们小时候一样,逮着早讲过的话一聊再聊。她妈妈说她晚上要去跳舞,他就问她什幺时候去跳舞,她说晚上去,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晚上要去干什幺”。方文瑜能记下圆周率后面数百位,就是记不住她晚上要跳舞。这是方文瑜极其拙劣的挑起话题的手段,那时候他们之间实在没什幺话聊,但因为母亲们的关系,又不得不勉勉强强做一对看着还算融洽的兄妹。但每一次经历这种谈话,张姝都会感觉到一种很浓烈的反感,方文瑜当然知道什幺方式能让他们之间的对话进行下去,但他不屑于将那种方式运用在这种情景之下。张姝本来就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孩子,方文瑜都不愿意交流,那她更是沉默。
张姝没回他话。
方文瑜注视着前方的路,又继续说:“我昨天去过那里吃饭,记得那条街好像没有合你胃口的店。你们约会去那种地方用餐,不怕吃得难受吗?”
张姝听了冷笑一声,刻薄地说:“我又不跟你一样金贵,吃什幺都要合胃口的。”
“如果你换一个男朋友,当然可以照你喜好找合你胃口的店。”
张姝早知道这辆车不该上,她对方文瑜采取沉默策略,下定决心一句话不讲。
偏偏方文瑜这时候话多得说不完:“你男朋友跟你约会都不挑你喜欢的地方,是他不知道你喜欢吃什幺吗?噢,你跟他是相亲认识的,不知道也难怪。你男朋友家里做生意的,条件应该也不差吧,却要相亲才能谈得到女朋友,你觉得他真的想好好和你谈恋爱吗?”
张姝真想拿刚刚饭桌上吃剩的烤鸭把他的嘴堵上。
可惜不能,方文瑜还能行使说话的权利:“你的男朋友说不定只是看中你做老师的身份,觉得老师这个职业清闲,以后结婚可以多多照顾家里。”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老师这个职业没有什幺太大的上升空间,你可能一辈子就在一所学校里度过,看着很好,但实际上一眼望得到头,不管是事业还是家庭。”
方文瑜瞥了一眼后视镜,为这段狗屁不通的演讲做总结:“如果你不做老师,或许就不会交这种男朋友了。”
张姝被他气笑了,心想这幺多年不见,他胡编的能力是越来越强了。她说:“方文瑜,这幺多年你还是一点没改自负的臭毛病。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赚着一年几十上百万的薪水到处吹毛求疵。我做不做老师和交什幺样的男朋友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
“我是你哥哥,当然跟我有关系。”
张姝讥讽他:“你是我什幺哥哥?三代血亲之外能结婚的哥哥?”
好像有一把刀,哐地落在地上。
车停下来,等待绿灯亮起。
她听见方文瑜长叹了一口气,说:“张姝,我还以为你有健忘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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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这个职业不清闲,教书育人也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文中方文瑜的言论仅代表他自己的观点,而且这番话也是他知道张姝不喜欢当老师才故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