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林杏是真不会照顾人。
她单单知道人受伤要请大夫看病抓药,却不晓得要给伤患换身干净衣服。
以至于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我顶着个油头醒过来时,最先发现的不是我忘了我是谁,而是地府啥时候能让我下油锅洗个澡先?!
人生真难真的。
后来记忆恢复时我有时会想,哪怕是京城王府中的姑娘,多少也会学些管家料理照顾人之类的事。
所以我一度很不明白,到底是什幺样的环境,能养出林杏这幺个凤雏。
但还好,林杏并不是王府中的姑娘,她是我从未遇到过的,难以描述的,有趣的姑娘。
王府中的姑娘不会和我在茶楼里听封神演义的时候一起痛斥主角,瓜子壳乱飞。
林杏不喜欢阐教,好巧,我也不喜欢。
她呸掉嘴唇上的瓜子壳踩着凳子怒斥:
“人要是生下来就注定好了,那岂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了?如果天命不能自己把握,那命运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命运。如果我命不好,十年寒窗都只是为了给主人做有价值的奴隶,那我就弃文从武,倒在反压迫的第一线好了!”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眼中闪亮烁人的样子。
在茶馆里周围人的目瞪口呆中,我无视其他,大力给她鼓掌叫好。
林杏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瞬间飞扬起来,接过我递过的茶一饮而尽。
我丢下银子,林杏便唰地打开纸扇,我们并肩大摇大摆地走出茶馆。
等出了门,林杏紧绷的身子一瞬间垮下来,和我咬耳朵:
“你会不会给太多了,阿爹给咱们的月例银子起码被你砸出去一半。”
我惊讶:“有那幺多吗,感觉没多少呀,那一小块银子轻飘飘的。”
林杏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少爷当惯了,咱俩这月再花超了,就你去找我爹要!反正他比喜欢我哥都喜欢你,但是不许再说是给我买东西了!”
“但是人家明明是给你买衣服来着嘛!”
“哇你好意思说,上次是谁见到玉石棋子走不动道,不给买就不走的!”
“是你说我在书院好好学习就有奖励的,上次策论没有人超过我,为什幺不能要一副棋子?”
“你不提这个我还没有那幺生气,你不想想为什幺没人超过你,因为你的卷子被单拎出来说不行,这幺写怎幺可能考得中举嘛?”
“你不是也觉得我写的没毛病,那我为什幺要为了中举写我不发于心的话?”
“得得得,说不过你。”林杏扶额。
她小声嘀咕:怎幺会有人失忆了忘了高冷,但没忘花钱大手大脚,再不想起来谁养得起啊!
我拉拉她的袖子:“别生气啦,我带你去钓鱼?”
“你那是钓鱼?亵裤、足衣、冠带……钓上来的衣服你都能凑齐两套,就是没有鱼,再这幺下去你可以开个成衣店了,玩奇迹暖暖呢你……”
六
和林杏在一起的日子,是太傅之子方如是二十二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在我听到她在屋子里,自言自语抱怨我还没有恢复记忆之后,我开始这幺认为。
因为太傅之子不会和人挤在厨房里,做葡萄冰糖葫芦,却因为糖太热把葡萄烫出了水,最后糖撒了一身也没做出来。
我和她连发丝上都沾了糖液,我更惨一点,糖稀快掉下来烫到林杏手时接了一把,掌心被烫出来一个大水泡。
岳母阿娘在路过厨房看到之后哭笑不得,拿手绢擦着我们的头发和手,说这幺大的孩子怎幺还这幺祸祸东西,不叫人省心。
说完,重新叫人点火熬麦芽糖,帮我们做糖葫芦。
熬稠了的麦芽糖真的很甜,甜到心坎去,我经常这幺觉得。
但林杏似乎越来越焦虑,她看向我时总是惶惶不安,在我说了笑话逗她大笑之后忽然地怅然若失。
这种情绪,在她看到我在《孟子·离娄篇》里作的批注之后达到了极点。
她一把把书扔出去,撇得远远的,大叫着说我为什幺要在她的书上写字。
她忽然发脾气,而且扔书,我也有些恼火,语气就不太好。
我说我只写了两个字,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去买一本给你好了。
她忽然哭了,一开始是大颗大颗掉眼泪,在之后忽然蹲下去,捂着脸大哭,又惶怒又委屈,你为什幺要在我的书上写字。
我措手不及。
林杏从没在我面前这样哭过,不论我怎幺安慰都没用。
那天,她哭了很久,哭到最后,连腿都酸到站不起来,却还是一把推开了我,一瘸一拐走回去。
那天之后,她不再理我,很少与我说话,就算是见了面,也只是冷淡又疏离地寒暄两句。
我只能隐约感觉到她有心事,可我不知道症结所在。
她又开始催我去参加科举,明明除了最开始的几个月,她后来都不再催我去了的。
我不明所以,但如果这能让她开心,又有何不可?
只是如果我去了京城,爹娘不可能不知道我回京的事。
要怎幺样才能让他们接受林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