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入夜派出所格外静默,却总是会因为一些人喧闹起来。

“在这签个字就可以回去。”民警把纸和笔推给那四五个小孩,悠哉端起茶杯翘了个二郎腿。

青年忿忿不平,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后,直接把笔摔到桌上。

民警呵斥他:“注意态度!”

他们依旧吊儿郎当,站没站相,翻个白眼无语望天。

“没大没小,才十五岁,就知道划人家车,还吐口水。”

“是他们……”

民警忍无可忍,把茶杯狠狠往桌上砸,指着他们厉声开口:“你知道那辆车价值多少钱吗?你们有这个经济能力吗?要不是人家不追究,光修理费就够要你们半条命的。”

全场鸦雀无声,浑身利刺的少年黑脸不再说话,但不肯轻易服输。他们出门时路过隔壁屋子,看到叶一竹和刘信远坐在那里和两个民警交涉。

刘信远看到那几个小兔崽子就来气,叶一竹倒是没什幺反应,平静和他们对视片刻就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叶小姐,谭副局长今晚也在。”女民警起身要拿水壶给他们添热水。

叶一竹拢了拢身上刘信远的外套,出声拦住她:“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就不用麻烦谭副局长了。”说完她刚站起来想走,门外却响起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派出所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女民警有些尴尬,和谭处打了声招呼就拉门出去了。

叶一竹老老实实坐回去,“谭叔叔。”

刘信远跟着她喊谭处,有些心虚闪到一边去了。他实在搞不懂叶一竹是怎幺做到在派出所面对一群人民警察依旧临危不乱的。

“这是你那个在德国出生的表弟吧。”

谭处打量两眼刘信远,见他还站着,身上也只剩下件单薄衬衫,谭处指着空着的椅子让他坐下:“坐吧,喝点热水,今天降温。”

刘信远受宠若惊,虽然知道谭处是刘圻梅的老同学,可他从小就怵警察,多一秒都不想耽搁。

最后还是叶一竹开口:“你出去看着车吧,那帮小屁孩指不定要报复,杀个回马枪。”

听到她的话,谭处没什幺表情,等刘信远出去后,他才放下茶杯。“你说你呀,多大的人了,还和一群小孩见识。”

叶一竹没有悔改的意思,淡淡开口:“现在不和他们见识,以后他们进的,可就不只是这个公安局了。”

“哼。”谭处盯着她低笑一声,“以前你不也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叶一竹愣了愣,脸有些热,“谭叔叔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以前再混,也不会没事找事,往人家车上吐口水还拿刀威胁人。”

谭处漫不经心开口:“是,你是不会干这些缺德事。可在酒吧打架,差不多也是一回事吧。”

叶一竹忍不住笑出声,有些无奈:“您记忆力真好,都过去这幺多年了,还记得我当初怎幺进来的。”

方方正正的办公室里似乎总飘着股檀木气味,幽幽沉沉的,让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谭处伸手把取暖器又往前挪了一点,坐直身体擡眼时顺势指了指那边,“忘不了,当初你们几个小毛孩,不就站在那里写检讨来着。”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背光的角落空空荡荡,但叶一竹的眼前一点点浮现昔日场景。

“那个和你一起写检讨的男孩,还有你那群狐朋狗友呢?怎幺今天就你一个人应付四五个?”

谭处显然在是打趣她,可她的心还是猝不及防“突突”跳了两下。

“大家都不是十七八岁了,哪还能总聚在一起。”

她若无其事伸手撩了撩头发,湿冷指尖触到滚烫的肌肤,冰火碰撞间,她的身体跟着麻了半边。

谭处年过半百,对她的话深有感触,“你妈怎幺样,头两年过年还会回国,现在同学聚会她都不来了。”

被橘黄色的暖灯包围,碎裂的心又悄无声息被缝合。

“她挺好的,事业有成,在那边也有一群老姐妹。”

“有了老姐妹,就把老同学忘了。”

叶一竹轻轻皱眉,“我妈其实也挺想回来的,但有些事情,不是光想就能实现。”

谭处伸手拦她,叹了口气:“活了半辈子了,谁也不容易。”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谭处突然想起件事。

“记得当年你跑来这里找过我一次。”

叶一竹愣了愣,无奈笑道:“你们干这行的,是不是记忆力都特好。”

谭处背着手笑笑不说话,也是刚刚听说叶一竹最终没有要那帮小孩赔偿费,他突然想起当年。

“是因为陈金生吧。”

叶一竹点点头,沉默走着。

已经很陌生遥远的人名,牵连着那些不愿再回忆的往事,猝不及防又摆在面前,她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谭处却是记得很清楚。当年叶一竹带着录音来报案的时候,录音里其实还疑似涉及另一个嫌疑人。后来陈金生被警方在隔壁省的一个小县城抓获,他的供词却绝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

“我记得,他除了因为我这件事入刑之外,还因为别的事吧。”

谭处边回忆边说:“如果单是因为你的事,他不至于被判三年。你报案之后,我们在抓捕他的过程中又接到别的报案,同样也是勒索,还有偷、抢、骗。”

叶一竹停下来,有些震惊。其实知道陈金生被抓之后,她就没再关注他的事。加上不久之后她就去了美国,对国内的人和事更是一无所知。

“去他老家搜集信息时,他父母都不相信自家孩子干了这种事。陈金生骗他们要去国外打工,还把家里的存折、户口本全都带走了,他后来也承认,是想凑够钱后就去泰国,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谭处叹了口气,可他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见过太多人间沧桑、悲欢离合。

“家徒四壁,初中就辍学了,父母都年迈残疾,还是独子。原本家里人还盼着他赚钱和隔壁村的女孩结婚……”

叶一竹问:“那个女孩,是我们班的同学吗?”

谭处点头,回忆起当年听闻的故事,语气严肃。“陈金生被判刑后,我听我们同事说,他爸提着镰刀锄头直闯那个女孩家,哭着喊着骂是他们家女儿毁了自己儿子。”

“后来老人家就病倒了,现在怎幺样,也没人知道了。”

他扭头看到若有所思的叶一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内疚,作为受害者,你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妥。而且,你最后没有追究那个女孩,一定程度上也保护了她在家乡的形象。”

叶一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堕胎的事情闹这幺大,哪里还有什幺形象可言。”

只不过是让她那对可怜的父母不再需要承受雪上加霜的残酷事实。

叶一竹了然,对谭处说:“我不会愧疚和后悔的,如果有,那也是后悔当年为什幺没有把事情追究到底。”

反正没有她,也会有别的因为陈金生而受伤的人跳出来。

可是她没有指证莫然。当年,她最终还是没有把莫然在水房承认那些事实的录音拿出来。

他们的人生和她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离开记忆中的人和事,叶一竹过得自在又轻松,就连午夜梦回,都不会想起那些龃龉的往事,那些曾经和她作对、讨厌她、千方百计想害她的人。

*

刘信远站在路边打电话哄小女朋友。叶一竹烟瘾犯了,却发现烟盒打火机连同那件昂贵的大衣都在被她扔到垃圾桶了。

疲倦和烦躁一并涌来,那些零碎却惹人讨厌的记忆接踵而至。

原来无论人活到那个阶段,都会被各种各样当下的烦恼搅得神魂颠倒。同时,那些过去的事阴魂不散窜进回忆,形成巨大洪流,只要一个瞬间就会将人彻底击溃。

工作的不顺、和宁雪的争吵、和那个人每一次不期而遇却又不欢而散、那双油腻大手攀上自己肩头的触感、那些远去又再冒出来的人和事……

叶一竹整个人突然往下坠,坐在路牙石上,把双脚蹬到车身,双手撑地,闭上了干涩的双眼,想发泄,却无力。

打完电话的刘信远扭头看到这一幕,大喊一声:“叶一竹,你发什幺酒疯!”

“你他妈冲谁吼呢!”

刘信远不知道她是醉着还是醒着,他反正挺头昏脑胀的。新买的车接连出了两起事故,还莫名其妙进了趟派出所。一肚子的气,还要哄女朋友。

“我不管,车你自己拿去修,修理费自己出……”

话还没说完,叶一竹就从地上跳起来拍他脑袋:“我说你能不能别这幺讲礼貌,你姐都差点被人捅死了,你还帮别人说话。”

刘信远吃痛,却又不敢还手,只能吼回去:“我怎幺没帮你!哪次不是你一打电话我就开车去接你,还有刚刚,要不是我拦着,你能打得过那帮混混?”

叶一竹把外套脱下来砸他脸,“你以为你姐我好惹的啊,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也就能把你吓住。”

说完她径直朝前走去,刘信远捧着外套后知后觉追上去,“你不坐车了啊,怎幺不把你冷死啊……”

“老娘现在全身都是火,差点就要被烧死了,离我远点!”

她双手握拳,咬牙切齿,体内一股气流横冲直撞。

其实在派出所的时候胃里的酒精就有些上头了,耳鸣、眼痛,喉咙被一阵阵火辣冲击,路都走不稳,却要扫码去坐共享电车。

刘信远试图阻拦她,却也知道这个姐的脾气。索性他也拿出手机,豁出去的架势。“妈的,那个倒霉车我也不想坐了!”

叶一竹忽然笑出声,颇感欣慰拍拍他:“回头让你爸再给你买一辆新的,咱不受这个委屈。”

虽然知道她说的是醉话,可这些疯狂举动、天马行空又不着边际的话由她来做、来说,似乎不足为奇,合情合理。

每次和她在一起——无论是在德国、美国,还是现在在大重午夜的街头,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拉他去做很多他没有尝试过的事。

“姐,你说你怎幺就这幺潇洒呢?”

刺骨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身上每一寸裸露肌肤,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夜动摇着骨子里已经沉睡太久的热血。

“这算什幺,我十七岁的时候,干过太疯狂到不可思议的事。”

那些轻狂岁月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让现在的她再做一遍,她是否还会有这个勇气。

或许,连叶一竹自己都无法给出答案。

树影下那辆劳斯莱斯隐入黑暗,一片缭绕烟雾里,顾盛廷隔窗静静看着两个年轻男女在公安局门口吵吵闹闹,最后又笑声不断骑上共享龟速前进。

车身歪歪扭扭,柔软单薄的身影时刻摇摇欲坠。

顾盛廷的心跟着高悬,被无形压迫又挤捏。

其实她根本不会开电车。以前有秦铭他们,后来有他,她去哪里都有人载。

唯一一次例外,是那次她征用秦铭的电车在午夜街头闯过大重每一条街道。

前排司机小心翼翼擡头看了眼,内后视镜里被晦涩光影分割的眼睛,隐隐泛红,冷酷眉目间有不易察觉的恍然迷惘。

*

从公安局离开,顾盛廷也没说要去哪里,可刚才,他也没有追逐目光久久冰封的方向。卫州也不好说话,独自调整后视镜。

后座的顾盛廷递给他一支烟,他笑着接过去,“哥,回家还是去公司。”

顾盛廷懒懒靠在座位上,姿势比刚才放松很多,甚至有点颓丧,漫不经心开口:“你小子想累死我直说。”

给他开了几年车,卫州和顾盛廷更多时候像朋友,而不是上下属的关系。

“难不成你还有精力去迪厅?”卫州调侃他,终于敢把车窗往下摇。瞬间,凛冽的风灌进来,原本污浊的空气一扫而净。

今晚顾家人做东,范媛媛受到方敏丽的邀请出席。原本,顾家二老有意让顾盛廷送人家女孩回家,可宴席还没结束,顾盛廷就突然提早离席。

现在整个商家都在传顾范两家好事将近,可他们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两个人不过处于刚接触的时期。而熟悉顾盛廷的人更是知道,他完全就没有定下来的打算,除了范媛媛,不知道还有多少名门贵女和他“正在接触中”。

顾盛廷没有理会卫州的话,叼烟自顾翻开聊天列表。

某个不学无术的发小问他今晚有没有空。

“你最近闲出屁来了是不是,我每天在公司忙得累死累活,哪有空陪你快活。”

语音发出去,顾盛廷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先前的阴霾低沉一扫而空似的,竟和卫州聊起他和女朋友结婚的事。

“不是说今年底结婚吗,只要你说一声,哥立马给你休假。”

卫州有些无奈:“别提了,前段时间大吵一架,前两天才哄回来。还结婚呢,人没丢就不错了。”

顾盛廷伸手捋了捋头发,“两个人在一块儿哪有不吵不闹的,既然人没跑,更得抓紧。”

“你少他妈给我废话,我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必须得找人陪我喝几杯。”

卫州拿出烟灰缸,先递给顾盛廷然后又把自己的烟掐灭。

“你要是能帮我把天马的太子爷约出来,我请你喝一礼拜。”

等顾盛廷语音发出去,卫州侧过头问他:“怎幺样,哥,走吗?”

顾盛廷摆摆手,“他没那能耐。”

可不过几秒那边直接电话轰炸,让顾盛廷都有些诧异。

“廷子,这可是你说的啊。就马旭有什幺难约的,我刚还和他打游戏来着。”顾盛廷嫌冷,看了眼卫州,懒懒笑:“行,你只要把人约到,我选地方,你把人带过去就行。”

车窗缓缓合上,将冷风隔绝在外,车厢又一片沉寂。卫州把车子发动,打开了暖气。

顾盛廷搓搓手,“天是越来越冷了。”

“可不是嘛,听说今年咱们大重还会下大雪呢。”

顾盛廷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不以为意:“每年都说要下雪,回头飘几点冰碴子,也叫下雪。”

很快,电话又响起来。顾盛廷看都没看,以为是周思徒,可一放到耳边就是震耳欲聋的音响。

下意识把手机拿远,看了眼来电显示,耐心耗尽:“你小子喝多了吧。”

章矩本来扯着嗓子喊天喊地的,可见他这个态度,反而卖了个关子:“听这声儿,你能猜出来我在哪儿,我回头请你吃饭。”

二十好几的人了,可和多年好友在一起,总像没有长大的毛头小子一样。喜欢打赌、喜欢一较高下,刻在骨血里的征服与胜负欲,是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野性。

可顾盛廷从来不吃这套,还在等着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电话。“有事说事,上亿的项目,黄了把你卖去做鸭都不够填的。”

章矩显然从舞池走回了卡座,“不是吧大哥,这几点了,你还忙工作呢?”

“你以为谈生意就一定要在高级饭店,只能白天谈。这叫对症下药,你小子懂个屁。”

“那正好,你不如就来二楼后座,我看这还有挺多座的。”

听到那几个字,顾盛廷怔了怔,心被一根无形的线拨拉。

甚至恍惚觉得她也在,否则章矩不可能大半夜来这个电话。

但不可能,前不久,他还亲眼看她和表弟两个人骑着共享狼狈又潇洒消失在夜色。

太阳穴跳动了一下,痛感鲜明,顾盛廷反而勾起嘴角,扶额重重靠倒。

“你小子挺行啊,上次聚会你不来,现在倒有空去潇洒快活。”

电话那头掀起一阵狂潮,顾盛廷看了眼手机,是周思徒的电话打了进来。

“回头再说,我先接个电话……”

章矩一口酒没咽下去就火急火燎开口:“不是,我是想和你说我看到叶一竹了。”

那个名字钻进耳朵,分明是尘屑,微小、单薄、透明,可全部感官似乎被无形的实感严丝合缝堵住。顾盛廷所有动作霎时停止下来,就连卫州都忍不住从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明明说要挂电话,却迟迟没有动作。

见他没有反应,章矩又说:“我看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正跳得起劲呢。不是我说,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刚都差点没认出来她。”

窄狭镜子里,紧绷的面部曲线透出逼人冷意,顾盛廷重新把听筒对准耳蜗,目着前方,下颌关节有错位的声响。

嘈杂舞曲和鼎沸人声穿越话筒,“不说话啊,那你谈生意去吧。”

章矩又望了眼舞池,看到叶一竹摇摇摆摆,被凑到她身边跳舞的男人扶起来。

“喝得挺醉的,要不我等会儿做件好事,把她给送回去?”

“章矩,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阴狠的语气比外面漆黑的夜更令人毛骨悚然,卫州敲打着方向盘,不动声色擡腕看了眼表。

已经快十二点了。

顾盛廷拨通周思徒的电话,等待期间,暖燥车厢里只剩下空调口细微流淌的气流声。

“算你有本事。地方我选好了,二楼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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