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云姨娘问我:“浮雪,我真的不可以叫老夫人做婆婆吗?她难道不将我当成儿媳看待吗?”
“这……”我不由踌躇,她这话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老夫人真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她又是什幺身份?怎幺可以妄想高攀?
而且,我注意到她没有再唤我姐姐了,到底是对我生出了芥蒂之心。
我决定还是委婉点说:“云姨娘,这不合规矩。”
说完后,我本来还担心她听不懂,但云姨娘却是一脸明了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后,自嘲道:“我知道,我不配嘛,她不稀罕我这个儿媳妇。”
下一刹,话锋一转:“可我也不见得喜欢她这个婆婆,她跟我阿母一点也没法比。”
这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但我知道,就算我出言劝诫,云姨娘还是不当回事,索性,我便不开口了。
前脚刚踏进云水阁,大人就迎了出来,一把搂住云姨娘,关切又着急地问:“水珠儿,你可有如何?”
云姨娘一脸不明所以:“干什幺?好端端的,你做甚急成这个样子?”她擡袖抹去大人额头上的汗水,“大冬天的,还流出一身冷汗?”
张尧插嘴道:“云姨娘,大人刚回府,听说你去见了老夫人,他就担心的不得了,在云水阁都坐不住,只怕云姨娘你再不回来,大人就要跑去正厅找你了。”
“那他为什幺不直接去正厅找我呢?”
张尧哑言:“这……”
我出声道:“云姨娘,老夫人只是召见您和夫人闲话家常,大人是不便多做打扰的,不然,老夫人恐怕会不高兴的。”
大人这阵子对云姨娘的宠爱实在是太过了,若是今早他还敢贸然闯去正厅,恐怕老夫人可不会像今天这样子轻易放过云姨娘。
幸好,云姨娘这些日子也算有所长进,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
大人有些不安又愧疚地瞧着她,担心云姨娘又要跟他闹脾气。
云姨娘却忽然笑了起来,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直接扑进大人的怀里,紧紧搂住大人的腰。
大人受宠若惊,愣了好一会才欣喜若狂又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云姨娘,手掌一下下抚摸着云姨娘的鸦发,笑着喟叹道:“水珠儿。我的水珠儿。”
其余的,他一概没说,可仅仅这一声,便道尽了数不清的缠绵情意。
大人可真容易满足,不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拥抱罢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云姨娘才松开大人,从大人的怀抱里退出来,大人还有点恋恋不舍,低下头,专注地凝视着云姨娘,擡手摸了摸她脸颊,神态温柔极了。
云姨娘难得也擡起头直视着大人,目光一眨不眨,这是她第一次这幺用心地拿正眼瞧大人。
大人凑过去,忍不住想要亲云姨娘一口,却又碍于众人在场,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指腹不断摩挲着云姨娘的唇瓣,眼神逐渐变暗。
大人从来是个守礼君子,只有碰见云姨娘的时候,他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就像是被云姨娘勾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样,失了君子风度。
可不知怎的,云姨娘忽然哭了,她不像以往那般大闹,雷声大,雨点小,而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垂泪。
大人心疼坏了,急切追问:“水珠儿,你怎幺了?为何哭了?可是母亲为难你了?”
云姨娘摇摇头,哽咽地说:“她没有为难我,谁也没有为难我,是我在为难我自己。”
大人不解:“水珠儿,你是不是今晨起来太早了?没睡好,才会胡言乱语?怎幺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
云姨娘眼泪越掉越多,几乎止不住:“步庭哥哥,你待我很好,因为你很喜欢我,是不是?”
大人不是个喜欢打直球的人,但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是,水珠儿,我越跟你待在一起,我便越欢喜你。”
“可是,整个张府,除了你,谁都不喜欢我。”她环顾了四周一圈,看向我。
我心觉不妙。
果然,云姨娘开口道:“浮雪不喜欢我。”
我想,她是气我欺骗了她,又担心大人将我擡为妾室,所以,这才想方设法想要叫大人将我打发走呢,没想到她居然也会这幺恶毒,半点容不下我。
我哪里有心和她争宠?
只不过想要一直留在大人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难道连这个念想,她也不允许吗?
我刚想开口喊冤,大人余光淡淡瞥了我一眼,目含警告。
我顿时闭上了嘴,不敢开口,同样是他的女人,他未免也太偏心了,何况云姨娘与他才认识多久?我又伺候了他多少年?
云姨娘的目光又扫向张尧,“张尧也很讨厌我。”
张尧一脸心虚,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说话,权当自己没听见。
大人睨了他一眼,又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云姨娘接着道:“所有张府的下人都不喜欢我。”
大人一脸恍然,松了口气,嘴上轻声哄着云姨娘。
“水珠儿,他们不过就是下人而已,你不必在意他们的看法。等过几天,我便让浸月好生教训他们一顿,省得他们成天里就会乱嚼舌根。”
“可是,你母亲也不喜欢我。”云姨娘收住了眼泪,语调清晰地说:“步庭哥哥,她是你的家人,却不是我的家人。”
大人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嘴上却安慰道:“胡说,不会的,母亲只是还不了解你的为人秉性,等过些日子,我请浸月为你周旋一番,相信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云姨娘却是十分固执己见:“不会的,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
大人依旧耐心地哄着她:“水滴石穿,只要你有恒心,母亲总会感动的。”
“恒心?”云姨娘听闻后,反而破涕为笑,“我为什幺要有恒心?难道就为了在张府立足吗?”
“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权当为了我可以吗?”大人的语气竟有点低三下四的,像是在哀求。
“水珠儿,你总得学会磨平你的棱角,才能更好地融入张府。”
云姨娘的那双眼睛是极漂亮的,此刻,琉璃眸子铺上一层水意,晶莹剔透,犹如水洗过的湛蓝晴空,浩瀚无垠,让人不禁生出几分瑟然渺小之感。
大人的神情竟是有点惶恐的,他伸手想要将云姨娘揽回怀里,但是云姨娘后退了一大步,远离了他。
“步庭哥哥,你对我真的很好,你至少给了我选择的余地,而不是拿丈夫的地位权利来压迫我妥协。”
“可是,我偏偏不是嫁给你一个人,而是嫁给了整个张府。”
“也许,这幺说,你会觉得可笑,可事实如此,我嫁给了你,那就要和你的母亲、妻子、下人们相处一辈子,你的母亲怎幺样都不会像我的阿母那样子疼爱我的,我也无意奢求本就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互相勉强迁就呢?反正,在张府,我注定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越说到后面,云姨娘脸上越是轻松的神色,她将这些天的烦恼都统统丢弃到一旁,豁然开朗起来。
她笑着说:“步庭哥哥,你如果真心爱我的话,那就放我回栗山吧,我想回去找阿父、阿母了。”
上一次吵架的时候,她说的明显就是气话。
这一次,她却是认真的了。
大人嘴唇嗫嚅着,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响后,大人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回来得比较匆忙,忘记给你买冰糖葫芦了,我这就去给你买一串回来,天色不早了,要是不快点去的话,恐怕卖糖葫芦的小贩就要收摊了。”
说着,他转身朝外头走去。
云姨娘没有揭穿他拙劣的谎言,只是淡淡地瞧着他,看着他狼狈地落荒而逃,神色间有一丝不忍。
转瞬间,她又环顾了一圈云水阁,有点不舍地感慨道:“这个地方可真漂亮,可惜,不是我这个乡野村女可以享受的。”
我有心想说点什幺,却又不知该说什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云姨娘回了寝屋,她坐在梳妆台前,作势要洗掉妆容,我想要去帮她,她却扭头避开了我的手,笑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不用你伺候我。”
“云姨娘……”我手顿住,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立在一旁。
“嗨呀,你还是别叫我云姨娘了,”她一边将头上的流苏金钗取下,一边同我说话:“当初在栗山村,我就叫你别这样喊我,你不肯听,现在,你想不改口都不行了。”
“你真的要走?”我没忍住问道。
“对啊。”云姨娘爽快地回答。
她将头发梳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发髻,两条麻花辫,头上包着一条布帕,一副未出阁的乡野少女打扮。
又起身去了屏风后,捣腾一番后,再出来的时候,绫罗纱裙早已换下,身上穿着一袭粗衣麻布裙,那是她从家乡带来的物件,怎幺也舍不得丢。
尽管大人送了很多漂亮衣裳给她,她依旧把这件麻布裙当成宝贝一样,好好地珍藏在衣箱里,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被她换上了。
我劝道:“云姨娘,大人待你真的很好,我从来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这样子上心过,就连夫人也不曾有过。”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叫他为难,也不叫他伤心,这就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不好吗?”
她拿起一个小包裹,直接朝外走去。
出了寝屋,走过廊道,路过鹅卵石小道,还没出云水阁,云水阁伺候的丫鬟仆人们就纷纷对云姨娘行侧目礼,满脸诧异,私底下议论纷纷。
云姨娘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半点不理会,直直朝外走去。
在即将出云水阁大门的时候,云姨娘被大人拦住了。
云姨娘反应平平,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大人瞧。
大人看着云姨娘身上的粗布裙,目光黯然下来,巴巴地解释道:“我刚才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前两天夜里你喊牙疼,可能是这阵子糖吃多了的缘故,所以,我就又折回来了。”
云姨娘冷淡地“嗯”了一声,绕过大人就要离开。
大人侧身一闪,又将云姨娘的去路挡住了。
云姨娘嘲讽地问:“当初在栗山村的承诺,大人该不会是要食言吧?”
大人神情一僵,转瞬,他又缓和神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水珠儿,栗山村距离京城那幺远,外面现在又是天寒地冻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要不,还是等我放春节假的时候,我再陪你一起回去给岳父岳母拜年?你说如何?”
云姨娘没有回应,只是神情越冷了。
大人干巴巴地赔着笑脸,又自顾自地说:“我想,岳父岳母届时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将云姨娘的小手裹进手心里,凑到嘴边呵气,心疼地说:“水珠儿,你穿得太单薄了,若是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我们先进屋吧。”
大人牵着云姨娘想要往里头走去,云姨娘脚步不动,依旧站定在原地。
大人动作顿住,瞧了云姨娘一眼,可怜兮兮地摇了摇云姨娘的小手,像是在祈求。
云姨娘一用力,想要将手抽回,但是大人越握越紧,压根不肯放开云姨娘。
“松手!”云姨娘扭头怒瞪大人,怒声斥责道。
大人不说话,只是下颌紧绷,神情隐忍。
云姨娘脚步朝外走,手一直拼命使劲想要抽回,但都是无济于事。
“张步庭!”云姨娘气狠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大人的名讳。
大人眼尾变得猩红,呼吸逐渐粗重,额角青筋暴跳,整个人像是一张已经拉到极限的弓。
这张弓已经快要断了,可是,持弓人还是不顾他的死活,偏偏要将他逼到绝路。
“张步庭,你再不放手,我就……”云姨娘也气得厉害,脸颊涨得通红一片,好半天,耍赖一般道:“我就咬你了!”
大人不当回事。
云姨娘更气,重申了一遍:“我真的会咬你!”
又提高了音量:“我没有在跟你说笑!”
大人竟然轻笑出声,故意刺激云姨娘一般,道:“那你就咬啊,看看是你的牙先崩掉,还是我的手先断掉。”
“你!”云姨娘怒不可遏,气昏了头,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大人的虎口。
她肯定很用力,大人的手背都流血了,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雪地里绽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血花。
大人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却扶在云姨娘后腰上,防止她一时不慎,没站稳会摔着。
云姨娘越咬越狠,我甚至能够听见磨牙的声音,但是,大人却轻轻拍了拍云姨娘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她一样。
他哑着声音哀求她:“水珠儿,听话,乖乖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他目光怔怔的,瞳孔涣散,像是偌大天地间,他只瞧得见云姨娘一个人一样,急急地同她保证:“我发誓,我这辈子都只喜欢你一个人,永远也不会变心。”
\"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爱其他人了。所以,不要丢下我。”
大人的神态是偏执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癫狂:“你不可以丢下我!”
“我不允许!”
“我不准!”
我想,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这样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
但是,云姨娘是个例外,她实在是太铁石心肠了。
她松开嘴,擡手抹去嘴角的血沫,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说:“我不要,是你自己要喜欢我的,我不需要为你负责什幺,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