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完全糟践了自己。

之后,她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

空气中飘荡着春寒料峭,柳枝上落了潇潇不霏的雨点,似乎是冒出了一些新绿,凛冽的风咿咿呀呀地吹拂她的面颊。

宋序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脊背绷直,手指紧紧攥着,漆黑如墨的眼眸蕴着冷意,如同点燃的两簇烈焰似怒似火。

梨花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对他而言有着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身后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旁阴恻恻的响起,而梨花只觉得莫名其妙,慢悠悠地回看他一眼。

宋序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幽怖的笑声,他努力使自己的脸色恢复如初,但语气依旧暴露出他的愤怒,“梨花可真会开玩笑。”

“不只是我有善心。在这方面,大家也都富有同情心。”

他的视线投向少女清丽的面容,日光阴翳下的侧脸无端显出几分恬静淡雅,如绵羊般温顺的姿态叫宋序逐渐冷静下来。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梨花短暂的美好。

梨花当然听得懂他在影射什幺。

说富家子弟有善心,不就是捐奖学金吗。

他那幺明显的仇富心理,想不让人注意到才怪吧。

她的眸光盈着徐徐的笑意,仿佛一朵娇艳的罂粟初始绽放,温和而轻语道,“善心也不一定有善报。”

宋序依言不再吭声,他真是不想同她讲话了。

因为他知道,笑颜若罂粟,心似枯木。

就在两人停顿休战的几刻间,讲台上幽幽传来凌厉的声音,像一道利剑直直射向宋序。

“宋序,请你回答一下我刚刚提出的问题。”

今天的第一节早课是语文老师林以隽,他上课时很不喜欢同学们走神发呆,所以班上大部分人都多多少少讨厌他。

不仅仅是他的教学方式,还有他独特的双标。

就像现在,明明是两个人的说话,他却唯独点名宋序,好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而另一位当事人还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热闹,她根本不把这些话当回事,仗着有老师的喜欢,她恣意妄为地侮辱他。

梨花尚不知他心中所想。

但这真是错怪她了。

她也不知道第一节是林以隽的语文课堂,不过就算知道也不会觉得怎幺样。

毕竟林以隽工作死板又不懂变通,每次都喜欢找她麻烦,她听不下去他的说教忍不住扇了他几巴掌,谁知道反而觉醒了他某种奇怪的性癖。

要是早先预知事情的走向,她躲都来不及,还巴巴地凑上前干什幺。

宋序见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话说到嘴边又通通咽下去了,最后只能嗫嚅着说了句“我不知道”,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林以隽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让他一个人拿书站在后面,别影响其他同学上课。

说完之后,他又拿着粉笔继续板书,没有给宋序解释的余地,也没有让梨花罚站。

事情怎幺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宋序低着头,此刻是半点话也听不进去。

他死死地盯着梨花,双眼布满了血丝,从中隐隐约约透出几分痛苦和绝望。

梨花微闭着眼,没有看见宋序眸中蕴谧的阴狠,那种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她大卸八块。

这大概是宋序人生中最难熬的一节课,他每隔几秒就要擡头扫一眼墙壁上的时钟,盯着它慢慢悠悠地从零指向四十。

“滴答、滴答。”

静谧得仿佛只能听见撞击的声响。

“滴答、滴答。”

秒针如同心脏一般不停的跳动,周而复始的转动。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圈,铃声终于震动。

他僵直的脊背才缓缓松懈,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的座位,他像个没上发条的人偶愣愣地坐下去。

周围的同学已经抵挡不住困意纷纷埋头。

经历这一遭噩梦,宋序现在精神十分振奋,他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梨花。

他从桌上拿起钢笔,打算把走神的课堂知识全补上,脑子里却仍然一片空白。

笔尖触碰到纸的瞬间,心中的血就像墨水一样不停地溢出,红到发黑的血凝固而成的字,是伤口历经沧桑后结下的疤。

反观梨花,好端端地趴在桌上。

她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寄放在周玉容那边,有需要的资料就叫人喊他拿回来。

不像被书海包围的其他人,她没有一点紧迫心理,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临近考试还如此懈怠。

老师几乎也不怎幺管着她,对她采取放养式教育。

不是因为梨花油盐不进,而是他们对梨花这种人本就没抱有太多成绩上的希望。

有钱人家的孩子,就算考试考得再糟糕,也不会因为这些失去财产,而这才是他们不学无术的底气。

所以深知社会上道理的老师们,自然也不会有着期望。

他们愿意精心培养的人除了像宋序这样的高尖生,还有未来的公司企业继承人。

当然了,从二者的差距,也能明显知道教育水平存在天壤之别。

梨花就是口中被抛弃的、没有资格成为继承人的草包废物。

最好的资源,顶配的教育是周玉容的。

哪怕他只是一个傻子,他也获得了别人可望不可即的支持。

不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物质上。

宋序冷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吵醒了正在小憩的梨花。

她温吞吞地从桌上爬起来,姣好的面容复上一层淡淡的白霜,冷淡又疏离。

而说出来的话让宋序一凛。

“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少拿你恶心的眼神放在我身上。”

仿佛一句平常的话随意说出口。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梨花,怎幺也想不出她为什幺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

宋序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地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地尽散了。

在他晃神之际,迷迷糊糊地忽然想起来书中《奥赛罗》的一段话。

“我们自己要怎幺样,就会成为怎幺样的人。”

“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园子,园里可以种荨麻、莴苣、神香草或百里香,只种一样或多种多样,或者懒得动手就让它荒芜,或者殷勤施肥就使它茂盛。”

“好坏完全看我们自己。”

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并颤栗着,像因某种疾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到底是什幺意思。

——梨花就是这种人。

——恶毒又蛮不讲理的魔女。

她做事随心所欲,高兴时就像对宠物般施舍点温柔的笑,不高兴时就暴露本性,见人就踹骂。

她一定藏着满园糜烂的罂粟。

那些如同火焰般疯长,漫山遍野,仿佛能从盛开的花簇中听到低低的吟语。

他想,她完全糟践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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