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结缘

意识遁去后的灵魂开始下沉,穿过一层又一层蛛网似的淡云,裹着越来越厚重的水汽缓慢落定在一片湿软冰凉。

耳畔传来断续的哼唱低吟,逐渐恢复意识的大脑努力搜集着逸散的信息,终于分辨出那人哼着的应该是摇篮曲。

容静缓缓睁开眼,盐似的雪粒子砸在他眼膜,颤动的眼睫纳入满目的灰蓝天空。他坐起身来,撑开的手掌抓起满手湿润的细砂,擡眼望去,是陌生的海岸。

海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情人的爱语般轻柔。那道断续的哼唱夹杂其中,仿似应和。

容静在几步外站定,神情怔愣地看着礁石上那道背影。

海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面颊传来冰凉微痒的同时,鼻尖嗅到了那股独属于她的香气。

清……

他嗫嚅着,却不敢喊出那人名字,酸涩情绪从胸口满涨,他猛地闭上眼,眨去眼里骤起的水光后,再次握紧拳头缓慢擡头去确认。

那道身影仍旧坐在那里,只是不知何时扭头看向了自己。没有印象最后的满脸皱纹,连适才花白黯淡的发丝都重新回到了乌黑柔亮,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仍旧盈满清澈平静的温柔,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再次和过去一样喊他。

“小静。”

他睁着眼,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涌出:“……清。”

过去的数年时光里,他曾无数次地构想着借着师仰光寻找解锁方法、再次和她重逢时应该说些什幺。

被他夺走本源的那一刻,痛吗?发现他真面目的那一刻,后悔吗?后悔与他相遇,后悔与他相爱,后悔馈赠给他一半本源吗?

他有千千万万句想要从她口里问得答案的话,可此时此刻,当他终于如愿再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怎幺会不痛呢?被最信任的枕边人背刺杀害夺走一切。怎幺会不后悔呢?陷入他捏造的爱情陷阱,自己的力量被他打造成刺向那些朋友一样的同类们的利器。

他怎幺有脸再去问出那些话?他是一个说谎者,一个掠夺者,一个杀人者,一个罪不可恕的重刑犯。

他偏头避开已经走到面前的清试图抚摸他面庞的手,颤抖着手狠狠擦过脸上的泪,苍白脸颊留下两道明显红痕。

他现在一定很丑。

一个消瘦的,充满戾气的,狼狈流着泪的,中年男人。

而她依旧年轻漂亮,熠熠生辉,如同夜里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

清收回落空的手,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也很快消弭在她的笑意之下,仍陷在自己情绪中的容静并未发现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

“小静,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清背过手,弯眼对上容静看来的一双错愕的眸,“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我快要消失了。”

容静蓦地抿紧唇,但清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不是仰光让你等得太久,而是我,小静,是我不想见你。”

“为什幺?”素日平缓低醇的男声此刻沙哑颤抖,他的指尖深深掐进手心,无法克制的情绪在他眼里掀起狂风巨浪。

此刻的他,再找不到半点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祇模样,脆弱无助委屈,像是一个面临被抛弃的稚童。

“你就那幺讨厌我,那幺恨我,甚至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吗?”他红着眼眶嘶声质问,“如果今天我不用师仰光逼你一把,你是不是打算就这幺默默消失掉?”

清对上他湿漉发红的眼睛,终于还是松开背后揪在一起的双手,再次朝他擡起。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躲开,反而低下头来由她触碰。

冰冷的手指给他一种脸颊仿佛要被冻伤的错觉,他擡手复住她同样冰冷的手背,眼睛始终盯着她。

“清,我是不是老了很多,丑了很多?”

他像是被安抚的兽,在驯兽师的手下发出幸福的呼噜声。

清笑着摇摇头:“没有,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没变过。”

始终是那个迟疑着朝自己小心翼翼靠近的少年。

“是我逃避了自己的责任,将你从人异化成了兽,放大了你心里的阴暗与偏执,逼着你走上了一条血淋淋的不归路。”她凑近,抵住他额头也堵住了他那些几欲脱口而出的辩驳,“小静,对不起,把你变成这样我很抱歉。所以,临走之前,我想送你最后一件礼物。”

“不……”他的挣扎像是被骤然松开封口的气球,浑身的力气与意识在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如坠千斤的眼皮合上的那一秒,大脑心脏里的某一处也被利落剜去了。

好疼……

姐姐……小静好疼……

床上昏睡的男人眼角缓慢滑落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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