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

手里的茶汤荡漾着暖黄明亮的灯光,包厢里吵吵嚷嚷的,商苗怔愣了半响,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饶是她有再多借口,最后这不也还是来了吗?

“林晏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杳无音信两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研究核弹去了呢。”陆淮川晃着手机大大咧咧的开口。

他这样一说剩下几人纷纷开口抱怨,吵吵闹闹的,虽然有些怨怼但更多的还是对昔日好友的担心。

“对啊对啊,你可不知道我们都担心死了。”

……

林晏难得的没有露出一张臭脸,任由他们胡闹,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对于自己不辞而别这件事,他多少是有些歉疚在心里的。

咽下嘴里的饭菜,赵微生笑得蔫坏,一张嘴就知道没好事,“那今天林晏不得自罚三杯啊。”

陆淮川第一个举手支持。

林晏笑眯眯的耸耸肩,劝陆淮川回家的时候小心点,一副危险的样子,目光却在一路沉默的商苗身上凝住,半响,竟然粲然一笑。

“好啊,那就自罚三杯吧。”

这下一桌人更来劲了,陆淮川大手笔的直接叫服务员提了一提酒上来。

角落里商苗夹菜的手顿了顿,眉头皱起,片刻后也没说话,任由他们胡闹。

关她什幺事。

她暗暗想。

等到饭菜转了三圈,桌上的酒也都喝得差不多了。

最先叫嚷着灌林晏酒的陆淮川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张脸被酒熏的红润光泽,说话也开始口齿不清。

林晏依旧稳稳坐在原处,一双手摩挲着杯沿不知道在想什幺,看起来半点醉意也无。

灯光静静流淌在他身上,勾勒着每一根线条和阴影。

没来由的商苗突然想起网上的一个梗,这个下颌线比我的人生规划都清楚。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真的太适配林晏了。

一行人从店里走出来,被夜里的凉风吹得一颤,连带着醉意都散了些。

赵微生兴意盎然的录着像,镜头里陆淮川抱着路边的石墩子,非说这是林晏,又是哭又是笑的,死活拉不走,逗的一群人笑得直发颤。

然而真正的林晏本人此刻正一声不吭的站在商苗旁边,所有情绪好像都被他收敛了起来,商苗感觉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就好像旁边站了一杯微微散发着酒色的白开水一样。

从路边招了辆计程车,赵微生将人暴力塞进车里,又笑着冲商苗挥挥手,跟她道别,“我先送陆淮川这傻逼回去了哈。”

“好,注意安全哦。”商苗拢了拢灌进寒意的外套,笑着跟她道别。

等到身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商苗才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向身侧乖巧的林晏身上。

看这样子,绝对是醉了吧。

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发现林晏回来之后她就连叹气的次数都直线上升了,真不是个好兆头。

路的尽头一辆计程车大喇喇的亮着红光驶来,商苗刚准备擡手招呼,结果手腕还没擡起来就被一阵滚烫的触感包裹住了,淡淡的酒意被风吹进她的鼻腔,好像她也跟着有些醉了。林晏弯下腰,衣裳被风吹得打颤,连带着周围的空气好像都热烈了不少。

少年喝醉后连声音都要比平时沙哑几分,像是被酒精浸润了嗓子,温热的气流喷洒在她耳畔,又落到纤细的脖颈上,

“姐姐,我们走回去吧。”

好烫啊,商苗暗自感叹。

以前也是这样,初中的时候两人住对门,周六周日就在一起补课,那个时候林晏的父母还没有出国,商丽华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得脚不沾地,平时就拜托林母多照顾照顾商苗,于是林母每个周日晚上都会做一顿丰盛的大餐等两人下课回家吃饭。

商苗从小就养成了拖拖拉拉的习惯,收拾东西的动作慢得像纪录片里的长镜头,林晏就坐在她旁边好整以暇的盯着她收拾,等两人离开机构时常常都是天色已晚了。

从机构到家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开始两人还会坐车回家,后来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提议,好像政治课本上讲的约定俗成一样,每次下课都会默契的选择走路回家,路过小吃摊的时候商苗总会被金黄酥脆的炸串勾引,然后定定站住挪不开脚,想吃这两个字就差没写在脸上了。这个时候林晏安静地站在她旁边,就会等她欣赏够了扭过头来一脸期待的看着,在她准备开口说,“林晏我们买两串吧”之前提着书包把人拖走,无可奈何的跟她讲现在吃了等会儿就吃不下他妈做的饭了,留下没卖出去炸串黯然神伤的老板在原地。

日子就这样一直维持到初中结束,直到林晏走了之后,商苗再路过那些炸烤摊时,眼神依旧会忍不住往那上面飘,只是再没有人会提醒她不许吃了,这样一来好像那些在油锅里翻滚的黄澄澄的炸串也没那幺好吃了,于是她失了兴趣独自走开。曾经有一次和赵微生出来玩的时候,她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炸串鬼使神差买了一串,油润辛辣的口感入嘴,商苗想得却是,比林晏他妈做得差多了。

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将商苗的意识拉回笼,原来他们不知何时走到广场来了。入夜后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广场此刻成了大妈和小摊贩的天下。跳舞的阿姨们扭动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脸上的神情都那幺鲜活。

考虑到林晏喝醉了,商苗故意放慢了步伐害怕旁边的人走丢,路过一个路边小摊的时候却情不自禁的被小桌上的东西勾住了眼睛,那是一个卖金属书签的摊子,霓虹灯下书签反射着金色的光泽,里面一个飞鸟状的书签吸引住了她。黑色绒布上两只白色飞鸟展翅高飞,鸟儿的头颅微微仰起像是在凝望高处的什幺东西,他们的羽翼相互遮盖,却又不会打伤彼此,是刚刚好的距离。

卖家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姐,见两人停下来看连忙开口问要不要买,见商苗的目光凝在那只飞鸟书签上,于是把那只鸟儿拿起来,笑盈盈的跟她介绍,这些书签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别的地方可买不到呢,你看着只鸟儿,她的眼睛是用蓝色锆石点缀的。商苗望向小鸟的眼睛,对面大楼的灯光打在小鸟身上,那只蓝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光影流转间好像真的活过来了一般,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买,谁知老板又开口道,“这位小哥哥给你女朋友买一个吗,这幺好看的书签多配你女朋友啊。”

听到这话商苗恍若雷击,脸颊轰地一声变得爆红,刚想摆摆手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旁边本来沉默了一路的人却自然而然地朝老板点点头说好。

等老板笑得满面春风的把东西包好递给商苗的时候,商苗的脑子已经完全宕机了,就像是赵微生那用了三年都舍不得换的iPhone6s一样此刻完全卡住。

身侧不断有人穿行,和女儿一起出来逛街的一家三口,独自一人行色匆匆的社畜,站在路边和人寒暄的大妈,这个吵闹的世界忽然就变得寂静无声了,车辆鸣笛,霓虹闪烁,人潮汹涌,一切都远去了。

恍惚间被路过的行人撞了肩膀,商苗重心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偏去,眼看着要踉跄摔倒,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拉住了她。高到有些烫人的体温顺着牵起的手源源不断地传向她,驱散刺骨的寒意,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带着让人贪恋的温暖。

他他他,他怎幺这样自然就牵住了她,商苗的脑袋里此刻有一万个感叹号疯狂滚动,头发下的耳朵红得能滴出血,轻轻挣扎了些见旁边的人根本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很奇怪地也就任他牵着了。

“小心看路。”他低头去瞧明显还没回神的少女,她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会魂飞天外,就连走路的时候意识也会飘走,她的灵魂好像完全独立于这个世界,游走在另一个维度,身体就好像只是她暂时歇息的躯壳。

而他则对她这样跳脱又独特的灵魂爱不释手。

远处有人摆起音响和话筒吸引着路人驻足,留着微卷长发的歌手拨弄着琴弦,清了清嗓子,声音充满故事感,吉他的声音伴着低声浅唱的歌词传出,

如果说   初遇时候太过惊艳

……

人群拥挤   穿过森林,

出现一个你,

你仿佛带着标记,

感觉熟悉   调动记忆,

脑中的画笔,

涂改几遍更清晰,

害怕去靠近   慌张想放弃,

可更害怕这样错过,

我真的会惋惜。

……

商苗侧头去看身边的人,他到底有没有喝醉呢?她陷入了疑惑之中。这样奇怪的状态让她实在无法得出结论,平日里的林晏总之笑眯眯的,神色说不出来的狡猾,像某种犬科动物,可是今天的他乖巧的不像话,那种危险的气场散得找不着影儿,全然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

还是说,在她未见到的两年里,他也长变了许多吗?这样的想法袭来时,心里陡然升起了说不清的失落和难过,为什幺会失落和难过?低头去看被他牵住的手,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此刻自己的心了。

明明喝醉的人不是自己,为什幺还会这幺头痛啊。

不知不觉间那些喧嚣已经行至身后,两人走在人流渐少的街道上,晚风吹得银杏叶簌簌作响,偶然有金黄的叶子落在商苗的发间,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只是林晏突然停了下来,商苗有些疑惑的回头看他,眼神询问着他怎幺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套头卫衣,手腕是一款商苗叫不出来名字的表,两人就那样站在夜色里,背后是灯光和人群,他目光凝视着她,看起来说不出的落寞。

好半响,商苗都快要止不住脾气转身走了,穿着单薄的少年忽然上前抱住了她,不同于之前那个暧昧和安抚性质的拥抱,更像是一种害怕,对于失去的害怕,却又害怕自己拥抱会加速失去,因此只能轻轻抱住不敢抱紧了,柔软的头发可怜兮兮地贴在商苗的颈窝,有些痒痒的。

心跳在这一刹彻底乱了,如同乱石滩里的水流,急促而激烈,她此刻无比庆幸心跳声是不带外放的,否则此刻应该是震耳欲聋了。

“林晏?”

她试探性的开口喊他,想叫他放开自己。

谁知身后的人半点没反应,依旧埋在自己的颈窝,也不知在想些什幺。

“对不起。”

少年突然出声,听起来闷闷的,像是夏天偷吃了冰棍被大人发现低头认错的小孩。商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刚才说在对不起吗?那个总之昂着头面含笑意傲了小半辈子的林晏同学,在跟她说对不起吗?

很快商苗就清醒的意识到是这样的,他在跟她道歉,因为林晏紧紧抱住了她,再一次开口,“商苗,商苗姐姐,对不起。”

商苗有些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心里的一块地方柔软的凹陷下去,她这两年来独自坚守的落寞和孤寂此刻都被这句对不起打破。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的感觉到自己在荒原冻土中禹禹独行,擡头望去连天空都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她的所有自以为牢固的城防和紧闭的大门其实都在等待一道魔法般的密语,她深居城中,自以为地拥紧那颗落寞的心,其实是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她竟然也成了围城。

如今这道密语终于兵临城下,原来只消一句对不起,所有的风雪都消失了,茫茫的荒原开出了花朵,她的城门被轻轻叩开,青石板路上跫音轻响,可这不是个错误,他不是过客,他是归人。

“对不起什幺?”

她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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