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街巷,是一座小桥。
小桥两岸垂柳翩翩,对岸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酒馆藏隐在茂绿之间。
在归朝的途中,一路随行的侍仆竟然递上了密令。
密令上写着一个地址,随之,还捧上了一件小满桃色的常服。
师央邀小满私见。
遵从师央的意思,侍仆掩护小满,到达皇都时逃出了帝辇。
如此大费周章,小满很是不解。
可这种跳脱规束的破律感,竟然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来到小酒馆,被领至雅间。
素简的厢房看似单调,轩窗外浓厚的盎然绿景出现时,蓦然衬出一番华丽。
窗前小桌一侧,身着墨绿长衫的男子似拭去的凡尘俗息。与窗外的绿意相融,空灵忘世,若天外之人。
即便许多年过去了,小满还是会被他俊雅出尘的模样瞬惑神思。
小满坐在了小桌的另一侧,与师央面对于面。
桌子上圆润的玉壶其中,两侧位前摆着瓷杯。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曾是她的老师,她敬他为上,恪守师生之礼。
他现是她的臣子,他敬她为上,规持君臣之仪。
而此时,他们同席而饮,跨破了那道隔墙,暂时进入了一个平等的关系。
师央未言,他身前的瓷杯中已饮半。他撩持宽袖,执起玉壶,并未给自己添置,而是将小满的瓷杯添满。。
小满摆摆手:“我不喝酒。”
“不是酒。”
不是酒?
这是酒馆,不喝酒喝的什幺?
小满好奇的端起小小的瓷杯,唇间西抿着杯沿。
她眼泛悦色:“好清甜,是凉饮!”
师央笑意清浅,执杯细品。
如她所想,师央滴酒不沾。好在这次远赴詹南师央没有跟随,不然詹南宫宴上,他定难逃被灌上几杯。
“陛下是不是好奇,为何臣要您偷潜出来。”
师央落杯,擡眸凝向她:“您不在的这几日里,臣将斗兽场查封了。”
他似在解释着什幺,对小满而言属实一头雾水:
“斗兽场?”
少时曾听皇姐谈论过这个词汇。传言中斗兽场所斗的并非兽,而是人。
两人厮杀,以命相赌,供人博弈。满台碎尸残骸,遍地血肉枯骨,及其可怖。
如此残忍至极的地方,小满一直以为只是传言。
“真的如传言那样,搏斗的是人?”
师央颔首。
“斗兽场是江家的产业之一。”
江家!?
他们不仅仅于朝堂横行霸权,帝王眼下他们都敢用这样不堪的手段为所欲为私下敛财。他们所做的,远远超出了小满所想。然而这还并不是全貌,不过是区区冰山一角。
“江家于暗市有不少产业,斗兽场只是其一。这些产业多年来并未缴禁,是因为即便缴禁了,江家也能金蝉脱壳,将关系撇的一干二净。若能找出江家是其暗市产业的背后之人,便能以此,让他有失民心。”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拿罪!”
“对。不过这一次的查封并非在臣的计划之中。有人故意将斗兽场捅于台面,惹民众哗然。臣虽将其封禁,但只是损了江家九牛一毛的财收,江家早已安然抽身。此举不能重伤江家,倒是打草惊蛇了。”
师央凝神,润白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
“只是不知,是有人故意针对江家,还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骇浪前夕。因为这一步走得实在太过蹊跷。”
见小满杯盏见底,师央提壶为其添满。显骨白皙的手将光泽透亮的玉壶都衬得有些黯然失色,他的声音潺潺叙道:
“趁其乱,若这是有人刻意针对,江家此时定有所提防。所以臣急于去求证,便想邀陛下一同前往。如此,也能让陛下更真着点看清江家背后的模样。”
小满仰首一饮而尽,瓷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撞响:
“那还等什幺!我们现在就走!”
——
皇都边落有一座陈旧的楼宇。
虽看似陈旧,但一眼便能识出多年前定是重金修筑的。曾经建为何用已不得而知,现如今是一家钱庄。
看似普通的钱庄内里暗藏玄机。
一楼是如同外表一样陈旧的内饰,而二楼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模样。
二楼。
宽阔的大堂中央是步上三楼的阶梯。阶梯上铺着红底图纹的地毯。阶梯两侧摆放雕琢精巧的着红木桌椅。座上之人皆衣着贵气。他们像在等待着什幺,静静的坐在圈椅上。
所有的窗扇都紧闭着,日光的不充分只能以大量烛光填补。
烛光映照下的厅堂呈现出暗哑的红。飘出的浓郁熏香在密闭的空间里倒是有些让人窒息。
沿着阶梯而上就是三楼。
廊道的每一间隔间都紧闭着门,有的悄无声息,有的寥寥几句人声,有的嘈杂扰耳。细细一听便能知晓——这是一座用钱庄之名掩盖的赌楼。
与哄闹的聚众围赌不同,这里只提供厢房赌间,每一间只服务一行客人。
小满此时有些犯难。
为追查江家动作,方才跟随师央来此,一路上到三楼,进入了一厢房赌间。
不知是凉饮下肚有些过剩,还是被厢房门内的两名守门的彪形大汉惊了神,小满一时想小解。
回来时竟忘记了方才所在的是哪一间。
无奈,只能一间一间在门上贴着耳朵听一番。
跳过每一间聒噪的厢房,闻其静谧无声的,小满都会敲门而入。
大不了说一句:走错了门。也能相安无事的退出大门。
就这样一间接着一间,直到再次所经不闻声响之室,小满敲响了大门。
大门开启。
小满探身而入。
这间厢房与之前所见的很不相同,内饰更甚华贵。一眼便知入错了门。
“失礼,走错门了。”
小满对门内的守卫大汉笑道。
话音方落,身后大门的猛闭声将小满吓得一个激灵。在她擡起手想推门出去时,守卫的大汉伸着粗臂拦在了她身前。
“从方才就见你鬼鬼祟祟一路窥听!”
守卫大汉毫不客气,扣着小满的臂将她擒拿在手。
“说!你是什幺人!来这干什幺!”
小满被突如其来的力度拧得疼出了声。还未来得及辩解,那守卫大汉对着厢房深处纱帘后朦胧的身影说道:
“东家。这女子如何处置?”
“带过来。”
充满磁性的清冷声音从帘后响起。
小满被扣押到了帘前。
透过薄帘,是一个男子的轮廓。他身着长衫,并未束发,端坐在那合上了手中不知为何的籍册。
小满听闻守卫大汉唤了他一声“东家”。
难道,他就是这间赌楼的持有者?
若是如此,他与江家会是什幺关系?
“姑娘来此为何,不如与我说实话。”
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清雅的声线不失醇厚,只是极轻,极淡。
“你先放开我。”
小满回首对守卫大汉说着,放软的声音带着些哀求的味道。
那大汉见她软弱可欺的模样,怕也造不出多大的反骨,故而松开了紧锁她双臂的手。
谁料,失去束缚的小满朝着纱帘扑了过去。
守卫大汉不及阻止,眼见着那帐纱帘被她掀了开来——
她终于见到了纱帘后男子的真面目。
他身着胜雪白衫,肤色与那身白衫无异,少了几分血色。空冥的眸似在看着她,又不似落在她身上。他的相貌与他的声音极为相衬,清冷,淡雅。是一种清澈的俊美。
见到他的那一刻,小满脑子里出现了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就如为他所造。
如玉一般的人。
他温雅的气质与师央不太一样。师央的雅带着寒骨,与高岭中触不可及的疏距,如不容侵触的天外谪仙。而眼前的男子,他的雅,更亲近于人,像柔春的清池,像初晨的薄光。
“我……”小满嘴顿一时,脑子里疯狂翻涌着。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她谎口道。
若眼前的男子是赌楼的持有者,那幺他保不准见过师央。
她要是托男子相助回到了师央身边,师央国辅的身份就会暴露。
她不能牵扯出师央。
小满双膝落地,跪在男子身前。
她仰首望着男子,露出几分悲凄道:
“家父嗜赌,输光了家里的钱,还将我卖给了他人作妾。我来此就是为了找他,要他给我个说法,让他把钱退给人家,还我自由身。”
又感太过赢弱惹得执意相助,小满正声坚韧继续道:
“惊扰了公子,请公子恕罪。我知道他拿不出钱,但是迎我过门的人已在家门口等着。我必须找到他,让他给我退亲。”
脑子里翻了一串话本,终于翻到了一篇合适的剧段,可思来这幺说也不对,若是这男子要带着她一间一间找父亲该如何?可话编出口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多少钱。”
“……什幺?”对于男子的询问,小满愣了片刻。
“他将你卖了多少钱。”
“十两。他将我十两卖给了他人。”
谎言一环扣一环,表面淡定伪装的小满,额头上已经不自觉的冒起了薄汗。
男子从旁桌的抽格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锦袋。
他伸出手悬在空中示意将其递给小满。
玉白的手凸显着极为明晰的骨骼于筋脉,然而他的身体看上去并不如他的手一般清瘦,或许因为骨架宽大衬起了衣衫,让他整个人都不显单薄。
“这是十两玄银,你暂且拿去还身吧。”
他空冥的目光依旧,谈吐中谦儒有礼,就像是在用最温和的方式将眼前人请出这间厢房。
“这……”
嘴边的“这不合适”四个字被小满吞了下去。
她接下了男子手中的锦袋。故作隐忍的激动之情:
“多谢公子相助!就当是借了公子的,我定会一分不少的还予您!”
他只淡淡一笑,再未说一字。
深知不能逗留,小满抱着锦袋跑出了钱庄。
刚过一巷,一只手伸出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入了巷子里。
小满惊魂未定刚要出声,却在看清那人面貌时松了口气。
“师央!”
还未等师央出声,小满急道:
“我方才遇到了一个人,门口的守卫唤他东家。他穿着一袭白衫,是个文人风气的俊雅公子。”
师央哑然一瞬,凝神说道:
“他怎会在这里,他从来不亲自出现在江家的产业中。”
“他是谁?”
“江誉清。”
小满一时神止。
她所见到的男子。
是她那将死的未婚夫婿江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