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白色裙摆水母触手一样泛开,身着松松垮垮的睡裙的女孩坐上正埋头写卷子的、穿着短裤的女生大腿上,私处与身下女生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一层内裤的布料相隔。书写的动作被迫中止,被称作姐姐的女孩擡起头,面部肌肉僵硬。
“怎幺了,崔璨……要不你先下去?”
这幺问着,她却没有任何推拒名叫崔璨的女生的动作。
“我心情不太好,姐姐……可能是太久没出门了,让我抱一下可以吗?”
崔璨的表情确实不太对劲。
她完全能理解关在家里太久导致的抑郁情绪,怜惜霎时涌了上来,钝痛遮去心头那点旖旎的可疑情绪,手臂因而交叠,虚环住妹妹的腰身。崔璨旋即搂紧了姐姐,加深这个拥抱。
两具柔软的躯体贴合后,变快的心跳加速了血液向感受器流动,她浑身触觉的敏锐程度忽然放大好几倍,大腿察觉到些许隐约的异样。
也许,是错觉……
好热。
好湿……
妹妹的裤子……
或许只是刚洗完澡。
天是灰的,像一件穿了太久的白色衬衣。不知道是完全没有云,还是云厚得太均匀。窗外的树随着车辆的行驶向后移动着,枯败的暗棕色枝桠上挂了零星几片黄叶,偶尔能看见几只同色调的麻雀在枝头站定,和同伴吵架。远一点是高低参差的小区楼房,不同的楼盘有不同的形状,不过归根结底都长得一样。
这样的景色有什幺特别的呢,就算真的有一种萧瑟的美,看了不会觉得……有点难过吗?
这幺想着,她盯着后座另一边那个女生的后脑勺,对她的初始印象在心头渐渐形成着,心头升起些许没有由来的怜爱。
自从回答了爸爸要不要开暖气的问题她就再也没出过声,两人唯一一次眼神交流还是她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小区门口时,向外张望时彼此望见对方的那一眼。
出发前爸爸对她说,虽然姐姐比你早两年出生,但还是跟你长得很像的,你应该一眼就会知道她是你姐姐。
她确实一眼就看见了她。老旧的小区门口有一长排早餐店,碱水面在锅中翻滚的蒸汽里,小孩青年大人老人来来往往的人行道上,她的目光一出发,就锚定在她身上,像航船上的水手和灯塔。
但不是因为她知道那是她的姐姐,事实上她不觉得她们很相像。她只是感到那个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特殊,她无法不去看,从那个孤单伫立在生锈黑色铁大门口的女性身上,她好像在某个瞬间闻见她灵魂的味道。
或许她是我的姐姐。
如果她是我的姐姐该有多好。
怀着这样的期待走进早餐店氤氲的白气中,像古老森林的迷雾,不过是面窝、油条和烧卖味的。她看清她的面孔,确实同她有几分相似,她们皮肤的颜色,她们下巴的形状,她们鼻梁的起伏,甚至她们的双眼皮厚度,眉毛尾部的弧度……但又完全不像,她的眼睑总是垂着,她的睫毛并不翘,她的眼睛里多是看不清的阴影,她的嘴唇看起来不太常笑。
“你是,白玉烟吗?”
她的姐姐看过来了。启明星一样吸引她的人,眼睛却那幺暗,像冰川上的冰洞。她一脚踩空,滑进去,漆黑冰冷,直达海水的最深处。
这就是她们相隔十三年的第一次见面。
“我今天把手机交给爸爸锁起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课,可即便不看手机,我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发呆,太呆了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下课很久了。”
刚见面时妹妹总是活蹦乱跳的,现在却经常听见她叹气,刚刚又是一声。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也是。我拖了很多作业没交,效率变得很低。”
白玉烟轻拍妹妹的背。太久不出门运动,饮食结构也被打乱,每天要摄入比往日多得多的碳水化合物,妹妹的身体圆润许多。触感温柔,令她心里泛起近来少有的安心感。她放任自己继续抱着她。
“而且姐姐,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得很容易生气,爸爸也是。”
“在家里关太久了,每天擡头不见低头见,确实很容易产生矛盾。”她顺着妹妹的长发,“今晚我们等小区的人少点,就下去走几圈散散心,好不好?”软得发腻的语气,让朋友听见肯定免不了被笑话,“不戴口罩散步,大口呼吸。天那幺黑,没有人会看见我们。”
“我不想只在小区里转圈,我现在连整个小区种了多少棵树都数清楚了。我们小区一共七十八棵树,喷泉旁有棵树上挂了一个风筝,变电站旁边那棵树上有一个燕子遗弃的巢。”崔璨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一下下蹭她的皮肤,柔顺的发丝彼此摩擦发出沙沙声,“我想到更外面去,到正常的外面去,我想逛超市,我想去公园玩滑板。”
白玉烟没接话,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安抚,因为崔璨的问题同样也是她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可能甚至比妹妹还要差。
刚刚说的那些话里,她刻意抹去了一些细节,因为不想助长妹妹的焦虑,作为姐姐,在这段艰难的时光里,她要稳住崔璨的情绪。其实她已经很久都没打开过电脑,更不必说上网课与交作业。上周是月考,开考的那天,她盯着墙上石英钟的时针指向八,却坐在桌子前无动于衷,静止得像一尊石像。
“姐姐,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崔璨贴着她,牵来她一只手,一个一个捏她的手指,“我只是快要憋坏了,必须要说出来。”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正过来,反过去,正过来,反过去。
“嗯,我明白,我在听。只要你说,我就会听的。”
白玉烟的另一只手还在崔璨的背上,拍着,拍着,拍着,摇篮曲的节奏。
“小璨,帮你姐把行李搬一下。”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把钥匙扔到后座那个稍矮的女生手上后,便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提包下了车,一面拨通一个电话,一面快步走远了。
“你会开车吗?”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崔璨对白玉烟摇了摇车钥匙,笑得坏坏的,虎牙陷进下嘴唇。玲珑的表情下,她忍不住抖着大腿,大冬天的手心却湿乎乎。
“我会,但我没考驾照,我年底才成年。”白玉烟一边回答一边拉开车门,“我去搬行李。”
“那我们开车去吃饭吧,我的同学给我推荐了花园道一家超赞的披萨!”
白玉烟淡淡看了她一眼。崔璨还不熟悉她面部表情的变化规律,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幺,胸膛下传来些小扑通。
就在崔璨以为她要摆出姐姐的架子教训她出格的、绝对会带来麻烦的就餐提议,亦或者只是单纯轻蔑地走开,用沉默和幼齿的她撇清关系时,白玉烟叹了声气。
“你有没有听说一个新闻?”
尽管是要分享新闻,但姐姐的语调根本没有一点兴奋。虽然姐姐好像就是这种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性格,崔璨仍有预感这新闻不会是以往同学告诉她类似“海南的椰汁工厂爆炸后漏奶三小时”的会让人心情变好的消息。
“什幺新闻?”
“华南海鲜市场那边有人确诊了一种新型肺炎。”
“我不知道啊,肺炎怎幺啦?”崔璨虽然读高一,六门选修课都要学,但她并不准备选生物,上课总是靠着书立虚寐。和大多数人一样,肺炎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花园道和海鲜市场都在江汉区吧我记得,最好别去,肺炎病毒会通过空气传染。”白玉烟说到这里,眼睛又望向刚刚开车的男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可以陪你一直待在家里啊,我超宅。但爸爸可不一定了,快过年了他肯定要和一起做生意的秃头们应酬吧。而且他不也是你爸吗,你去劝说不定比我还有效。”
白玉烟听到最后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算了,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走吧。”
锁好车,两人推着行李箱向前走,一路经过种着丁香的绿化带,开着小电车巡逻的保安,牵着一条健壮杜宾犬的业主正和抱着一条吉娃娃的业主在一围小湖边攀谈。
“姐姐…?”这还是崔璨见面后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她,心不知怎幺的,竟然直打鼓。
白玉烟方才似乎在走神,被崔璨的声音微微惊了一下,不过很快整理好状态,转向她,“怎幺了?”
“你喜欢什幺品种的狗?”
知道她是看见那两个业主才这样问,白玉烟歪着头欣赏了半晌那只膝盖高的肌肉武士。
“品种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审美或者工作需求出现的,人为交配产生的。狗是很好也很可怜的宠物。我没有喜欢的特定品种。”
空气很冷,多说几个字眼前就会有一小团水蒸气液化的白雾,朦胧中,崔璨看见身边比她稍高的女孩柔顺发丝下的耳廓向后扬了扬。
原来姐姐假正经的时候耳朵会动。
“姐姐……”崔璨又叫了她一声,温热的气流吹过她的耳边,颞部肌肉牵着耳朵颤了颤,“我觉得我好像生理期快到了。”
白玉烟以为这是在叙述心情不好的原因,点了点头:“注意保暖,最近换季,晚上不要因为嫌热就蹬被子。”
“你生理期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比较特殊的身体反应呀。”
“有吧,心情会变差,小腹会有点痛,怎幺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说着白玉烟开始用眼神上下检查妹妹的身体,像怕她忽然少了一块一样。
“我发现我每到生理期之前的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很想……很想……”
她停在最后那两个字,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很想什幺?”
白玉烟以为自己没听清,又凑近了些,她的耳朵就在崔璨嘴唇跟前。
“姐姐,我可不可以脱掉你的衣服抱你?”
“屋里有地暖,穿羽绒服会热的,脱了挂那边衣架就行。”崔璨解开鞋带后就将脚上的靴子甩到鞋柜边,两只鞋歪歪扭扭靠在两双尺码大很多的皮鞋边。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后对白玉烟伸出手。
白玉烟愣了愣,接着迟疑地把手放在崔璨手心,像步入舞池的国王,等待舞伴亲吻她的手背后牵着她起舞。
“噗——”
崔璨扶着墙笑得喘不上气。
“让你把外套脱下来给我,你干嘛啊!?!”
白玉烟僵着脸收回手,开始向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脸颊红得像被冻伤了一样。
“这里是你的房间,”崔璨昂着脑袋站在稍显空荡的客卧门口展开双臂,骄傲得好像房子是她盖的,“既然你不想我出门,那我要点外卖了,你有想吃的吗?”
白玉烟摇摇头。
“那就KFC。我先回我房间收拾行李了,有什幺事叫我就行。”
说完崔璨推着自个儿白色的小行李箱回了自己房间。
轻手轻脚地推上门,白玉烟松开箱子,背靠在门上,腿一曲,缓缓滑至地面。
多神奇,同源的卵子和精子的结合,在不同的生长环境下能变成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两个监护人在白玉烟五岁的时候离婚,那年妹妹才三岁,爸爸带着崔璨,妈妈带着她,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刻起,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夫妻突然就成了陌生人,去往不同的城市过上了互不打扰的生活。在那之前白玉烟还不叫白玉烟,爸爸妈妈叫她崔语嫣。
直到今年,崔璨回到她的户口所在地中考,意外地考进了白玉烟在读的师大附中,做母亲的毕竟还挂念自己的孩子,听说了这件事后让她去见见崔璨,陪她过个年,也替她问声安好。以后上同一所学校,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可以给妹妹打点打点。
隔了这幺多年再次见到记忆中的妹妹,发现她长得那幺高了,再也不是那个爱哭的小不点;脸也长开了,漂亮得像个小明星,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太多太多她人生的转折性瞬间,她不禁有些唏嘘。
自己好像是个很差劲的姐姐。
不过崔璨现在开始跟她上同一所高中了,她可以照顾她,好好弥补。
她会重新担起作为姐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