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末年,天子、中宫喜爱文学,四时令月嘉辰,常于内苑置酒文会,与宫眷、贵戚、近臣效柏梁体联句。
嵇芾的父亲,时任京兆大尹的嵇炜,也是这群“诗翁”“诗娥”中较活跃的一员。每宴罢携诗稿归,多是深夜。母亲许氏必要过稿笺来,倚着妆台阅读、点评。
许氏明明也痴于诗,耽于吟咏,且不乏慧识高见,却从不参与宫中文会,胸中锦绣机括只展示给夫君一人看。
“哎,这句怎幺搞的,连韵都错了。”
嵇炜盘膝坐在她身后,拿了布巾,一络络为她绞干浴后的湿发,又用牙篦梳通,先疏齿而后密齿。许氏发长及踝,伺弄起来很费事。嵇炜但凡有暇,总是包揽过来。他也擅长修甲和画眉。
听得许氏言,他隔肩探头一看,笑道:“我说喝多了,天子说我江郎才尽。”
许氏道:“这样卖傻,就过分了。”
嵇炜道:“你再往下看,我也有一句好的。”
许氏读到了,评道:“中宫接的更妙,简直是珠联璧合。”
嵇炜轻轻一扯她的头发,“少来,什幺意思!”
许氏回首,对他一笑,嫣然百媚,“你这个人,想不招蜂引蝶也难。”
后来,曾有许多人对嵇芾惋惜,嵇炜之所以罹祸,就在于他太卓异,太耿介,不懂得藏锋自保。嵇芾不这幺觉得。父亲生前,并没打算做一个殉道者,一直很注意收敛锋芒,随分从时,珍惜生命与家庭,终至于家破人亡,是因为最朴素的道德原则也不见容于世。
不知是已经预见到,这样美好的天伦之乐不会久长,还是着迷于父母异乎寻常的鹣鲽情深,嵇芾特别喜欢黏在耶娘身旁。
保姆几次催促:“阿耶阿娘要安歇了,咱们也该撤退了。”
嵇芾小猫咪一样,伏在娘膝头,就是不肯挪窝,末了仰首问娘:“我今夕同耶娘睡,可好?”
许氏不答,先与嵇炜对视。
嵇炜笑道:“好极了。”
与保姆道过晚安,抱起女儿,与许氏同归寝室。
彼时,他们住苑东赐第,屋宇虽阔朗,只有两进院落。正房三楹,中为起居室,东间为嵇炜夫妇的寝室,西间是嵇芾和保姆郑氏退息处。
嵇炜夫妇寝室门前,挡了一架花梨木框绷白帛的屏风。许氏在屏风上,画了一幅峰壑蓊郁,云烟飘渺的山水图。常在寝室内热百合香,清幽的香气袅袅,逸到起居室。
日间,一家三口总在一起。因是独生女,嵇芾甚至是焦点。到了夜晚,耶娘却总是携手归寝,把嵇芾留给保姆。
每次嵇芾提出和耶娘睡,而耶娘心软答允时,保姆常摆首,“哎,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仿佛父母的寝室,是她不该涉足的禁地,她的执意入侵,破坏了某项神秘高尚的事业。
躺在耶娘中间,嵇芾看看阿耶,又看看阿娘,“我不该睡在这里吗?”
嵇炜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再长大一些,就不能了,现在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