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问,罗生生睫毛轻颤着不敢擡眼,牙关紧咬住内唇,迟迟没有给出答复。
“是宋远哲吗?”
男人追问。
罗生生将前额磕点,算作承认。
两颊掌心的力度自此逐渐松懈,程念樟放开她,缓缓起身,将桌面纸盒的丝带拆解掉,一句话也没再多说。
“阿东,你……在想什幺?”
“我想,孩子是他的吗?”
“啊?”
罗生生半张着嘴,表情是状况外的惊诧,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向他做的坦白,这下又全给打回了肚里。
“不然我想不出你反复无常,连怀孕这种事也要瞒着我的理由。”
程念樟并非缺乏感知的个性。
从澳洲到印度,再至回国,这女人态度上的飘忽和偶尔无来由的冷淡,总在无形间折磨着他的心神,让他常会陷入到种自我怀疑当中——
以为是两人还有内生的矛盾亟待解决,是自己没有表够共赴未来的决心,抑或是没能给她提供足俱安全感的态度和环境……
然而现在看来,全是自作多情罢了,她好像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些深远的事情,想过他们的未来。
“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罗生生深吸口气,下压住情绪,如实给他答复,“那段时间和他做,你也知道,每次事后我基本都会避孕。医生检查以后,也说我没有输卵管方面的问题,宫外孕大概率是滥用药物造成的。之所以瞒着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能解决掉这个问题,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原因。”
“和他……哪段时间?”
程念樟拆盒的动作放慢,视线回避着,垂眸对焦在蛋糕上的草莓,淡淡问道。
“用孕周倒推,应该是一月中的时候。”
“哦。”
那确实分不清楚。
应完这声,男人撇撇嘴,应该是心结有被纾解,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姿态,也随之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尝试调整表情,面带着浅笑,将蜡烛挑拣出来,插入蛋糕,再擦火引燃,悉心托手递到了罗生生面前。
“许个愿吧。”
罗生生没有照做,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眼睛无神眨动了两下,泪就这幺直直坠了下来。
“你都不问问我,昨晚为什幺要去找他吗?”
“我怕听了会有脾气,今天是你生日,没必要为这个人残害掉心情。”
“呵。”女孩低头,轻笑出声:“你们男人果然没什幺两样,说起话来,都是副自以为是的挫腔。”
听她情绪似有急转直下的苗头,程念樟眉间顿起褶皱,他在心头暗道不妙,想自己刚刚就不该沉不住气,非挑当下这个时机质问。
“先许愿吧,蜡烛不太经烧。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以后再找时间聊也不迟——”
“呼……”
由于实在没什幺耐心听他叨叨,罗生生一来没有闭眼,二来也没许愿,就这幺敷衍地吹熄了蜡烛,看不出半点身为寿星的喜悦。
“这样就可以了吧?”烟缕四散后升腾,形态飘零,罗生生瞳孔跟着它们失焦,再慢慢找回视线的锚点:“你还记不记得钱大哥出事前,我们吵了一架?”
“记得。”
程念樟放下蛋糕,重新坐回椅凳。
病房是恒温的设计,但北方三月的天气,夜深还是难挡凉意。
罗生生曲腿垫起被褥,把床尾的盖毯拱到自己手边,捞起递给了湿漉的程念樟,“先披上吧,别每次瞅我不开心了,就只晓得用脱衣服这招。搞得我像个色令智昏的浪女一样,你不觉得幼稚,我还嫌瞧不起人呢。”
“哼。”男人没想她会突然拐个弯儿自嘲,闻言后,不禁侧头就是一笑:“不然你想我怎幺服软?跪下吗?”
“也不是不可以。”罗生生嘴角勾起,勉强算是回敬了一点笑意:“诶,程念樟,我和你说件事,你别不高兴。”
“什幺事?”
“张晚迪早上来看过我,送了条绿裙子,刚才我没找见,是不是被你收起来了?”
床边正在裹毯的男人,听到“张晚迪”三个字,双手将将披挂一半,面容便登时僵住。
“她来找你做什幺?”
语气戒备。
“来嘲笑我蠢吧……总之就是讲了些有的没的,很膈应人。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她嘴里说的……也不完全是些毫无道理的东西。”
这句话既没有阐述前因,亦未表明后果。对此刻思绪混乱的程念樟来说,只觉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根本无法厘清其中的脉络。
“生生,不要和我打哑谜,到底出了什幺事,你把话说清楚。”
“事儿挺简单的,昨天我会去找宋远哲,就是她给出的主意。她说钱韦成车祸是宋家的手笔,还讲了你被纪委调查,后面可能会要坐牢之类的事情。反正就是拿些我认知以外的东西来吓唬人,拐骗我去哄宋远哲开心,好把你救出来……”
“你信了?”
“嗯,信了。不过我今早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女孩撅嘴,面露懊恼:“蠢死了。”
待她话音落下,程念樟凝住面色,陷入阵沉默。
被隔绝夜雨后的病房,自此沦为静室,男人粗重的呼吸,再难被说话的杂音遮掩,直教怒意显露。
大概是情绪上了头,罗生生听他不回,也没忌惮这人随时可能会爆的脾气,定定神后,又顾自接道:
“不过还真别提,她好像确实很喜欢你。不光平时照应着,到了这种危机关头,别人明哲保身都来不及,她居然还愿意顶着风头,替你奔波,为你舍利。一个金主能做到她这种程度,其实想想……也是挺不容易的哦,你说对吧?”
“说够了没有!”
罗生生摇头。
“她早上还讲了点别的呢!讲你这人最懂权衡,从前就算被黎珏这帮人欺侮了,但一念及和他们钱势上的差距,还有自己现在这种‘远大’的前程,不止在当时选择了隐忍,后来索性同化掉,逐渐演变成了他们这群人的鹰犬和帮凶……”
“罗生生!”
“你别吼我!话是张晚迪说的!我只是转述给你,有气朝她撒去。”
嘟囔完这句,罗生生摊开右手掌心,擡高向上,示意让他牵住:“拉我把,有两句话,我想坐起来问你。”
她想要直视他的眼睛,想从这人最真实的情绪,而不是矫饰的言语当中获取问题的答案。
程念樟当前看向地面,眼珠得令微动,余光明明观察到了她的动作,身体却僵持着,隔过好一会儿,方才按她说的给了回应。
“你要问什幺?”
“所以……她讲的都是真的吗?“
男人没答,下意识想从她掌心抽手,不料自己指尖刚有挣扎,就立马被对方用双手给擒住,牢牢摁死在她腹前的被上,不得脱逃。
“问这种问题有意义吗?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让我拿什幺证伪?”
“没做的事情,回答没做就好了,反问会显得人很心虚,你知道吗?”
“那你就当我心虚吧。”
罗生生瘪嘴,望他回避的姿态,愈加难以控制住心中那股倾覆而来的失望:
“其实你和宋远哲也没什幺两样,都是丛林法则的拥趸,信奉着弱肉强食的道理,对吧?”
“什幺意思?”
“你看啊,那些真正欺负你的,伤害你的,压迫你的,侮辱过你的人……你没胆去报复。却偏偏死盯着我爸当年甩手的过错不肯放,知道他瘫了,就来害我哥哥,搞父债子偿那套。”
“程念樟,你说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幺?不是恶人帮凶又是什幺?给哥哥奔丧那会儿,我也真是眼瞎,居然会把你这个仇人,当成是能救我于水火的英雄——”
“现在想想……真是太讽刺了。”
听她提起罗熹,程念樟蓦地呆住,全身松去劲道,神情也茫茫然然的,目无聚焦地看向了她的面孔。
“你在讲些什幺?生生,我没听懂。”
“宋远哲昨晚给我看了点东西。我哥案子里,不是有几个愿意翻供的证人,你应该还记得的吧?”罗生生转头看他,瞥见了他脸上的错愕,却没任何理会:“他们账户,三年前好巧不巧,有几笔国内的汇款入账,时间正好集中在案件初审前后。宋远哲找的人,查账很不仔细,只去核实了最大头那笔交易的对手。当时对方走的是外贸公司的离岸户头,你这人做事周全,事后还特地让卞志恒弄完法人变更,才去工商注销。不过这种手段前两年算高明,现在国内红盾一查,小动作都清清楚楚,时间线也能逐条对上,根本没有辩解巧合的余地。”
“志恒名下的公司多如牛毛,宋远哲有心想离间,随手挑个贴合的做张流水就行,骗你绰绰有余。”
“你嘴可真硬!”罗生生放开他,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是都说了,他的人查账不仔细嘛。当时看流水,这笔公账上头不远,还有笔来自个人的小金额试汇,名字叫JING LONG。这个名字我听你提过,没记错,应该是季浩然被打的第二天。你当时说他背景不干净,所以我印象很深。昨晚对峙的时候,我怕漏嘴,别教宋远哲顺藤摸瓜再去害你朋友,就没点出来。后来我故意装作不信他,他也没拿这点出来当作佐证……”
“所以其实很明朗的,你也别装了,狡辩真的很难看,你知道吗?”
“我从没想过让罗熹去死,”男人吸气,胸膛起伏,“坦白和你讲,与其说我当年是在报复,倒不如说是大局里的一步走棋,吃兵进卒的取舍罢了,不是罗熹也会是别人。你犯不着来过分揣度我的恶意,往我头上加罪。他的死,祸首和凶手到底是谁,应该不需要我来点醒你吧?”
话毕,程念樟起身扔去毛毯,也不管湿不湿濡,直接穿回自己衬衣,套上外套,就是副作势要走的腔调:
“早点睡,小邹在外面,有事可以叫他。”
“那你去哪儿?”
“和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