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春意融融,庭院里百花盛开,交错而有序的花枝婀娜多姿地簇拥着流水旁的廊桥画栋,衬托得整座东宫雅致而热闹。
庭中景色宜人,但却是无人观赏,偶有几个宫人经过亦是低眉顺眼地目不斜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不敢轻易冒犯这天家盛景,纵是满园春色也沾上了萧瑟。而不多时,萧瑟打破,园中重新变得热闹,原是一个嬷嬷领着四个宫装女子远远地走来。
那嬷嬷原姓张,正是东宫里管事的,行事一向严苛,此时领着身后的四位宫娥亦是只在前头公事公办地训诫一番东宫规矩,连半分打量的目光都不曾落在四人身上,身后四位宫女见此心中更是惴惴。
四位宫女是皇后遣来用以教导太子人事的。因着天家尊贵,皇子皇孙们的吃穿用行样样精细,为了在今后不被什幺腌臜货色迷了眼耽于情事,便连教导人事的宫女也需得是精心调教过的。而其中用以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更是打小就被精细地养着教着千挑万选地择出来的,因而这四位宫女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皆称得上是姿容绝色。
行至正殿张嬷嬷就下去了,只令四人候着,听令行事。殿中空无一人,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四人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
四人中名唤娢莞的暗自打量了一番殿中摆设,暗自赞叹太子的受宠之极,又看了看其余三人,凑近身旁那人,“娢芷,你说太子殿下第一个会选谁伺候?”
娢芷被碰了一下肩,许久回过神来,嗫嚅应道:“我……我不知。”
娢莞看了一眼娢芷,只见她双唇发白,脸上毫无血色,战战兢兢的,像是被什幺惊了魂,拧眉,关心问道:“你怎又吓成这般,要不唤嬷嬷先让你下去歇息。”
娢莞性子不大好,在四人中除了娢芷不大受剩下两人待见。这不,听到娢莞的话,两人中名唤娢蕊的嗤笑着就同另一人说道起来:“娢苭,你说这又不是大过年的,黄鼠狼倒先是拜起年来了,也不知道安的什幺心。”
闻言,娢苭倒不附和,只拉过娢蕊和娢芷,瞥了一眼娢莞,“莫搭理她,咱只说说话。”
娢莞见那两人这般做派,气急,但又顾忌是在太子府,手指指着两人,“你……你……”半天不敢出声。若换平日定是要上去撕打唾骂一番的,但顾忌是在东宫,只能生生咽下口中那些骂人的话语,跺了跺脚,冷哼一声,顾自转向一边不言不语。
娢芷看了看三人,心中思虑一番,按耐住有些颤抖的手,脸上不动声色,叹气出言说道:“几位姐姐莫吵了,伤了和气就不好了,等下主子来了要怪罪了。”说罢向娢蕊娢苭行了一礼,又去拉了拉娢莞的手。
娢莞冷冷看了一眼两人,倒是顺着话对娢芷缓了脸色,“你呀,少当老好人,省得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闻言,娢芷只笑笑不作答,心中的恐慌却越来越大。
娢莞的话倒是不假,在四人里娢芷容色最盛,性子也最软,见人三分笑,泥人一样的任揉任捏,占不占理都先退让赔罪,从不和人生嫌隙,因而即使性子高傲冲动如娢莞就算心中不喜娢芷压她一头的昳丽容貌在同另外两人争吵时也总是软着心肠顾念几分娢芷。
许是方才争吵的声响大了一些,不多时,有管事的公公进来训诫了几句,一时几人顾自跪好等着。
殿中无人,只余满室精巧物件,以及在正中跪着仿佛也要融入周围摆设的四人。
珐琅流金的莲花盘摆件,刻着千山飞雪图的白玉屏风,四周八盏奇巧的紫檀宫灯,自檐上坠下的东珠卷帘……方才娢莞和娢蕊、娢苭争吵的话语以及进来训话的公公,娢芷越看越想越是心惊,周边的事物渐渐地同梦中的情境重合。
近一月以来娢芷一直做着梦,梦中有被白雾笼罩着看不真切脸的管事嬷嬷,训话太监以及四个吵吵闹闹的人事宫女,朦朦胧胧中掩映在满园春色中的曲水廊桥、推开朱红色大门后华奢精巧的东宫大殿,迷雾散去,梦中景成了当下事,旁观着梦境之事的娢芷此刻也成了梦中人。
娢芷心中又惊又恐,暗道现下是真实还是梦?指甲紧掐手心,痛意袭来,不是梦,缓缓松了一口气却又是疑虑,那她连着做了一个月与现下重合的梦又是什幺,是庄生晓梦,还是……
还没等她想明白,殿外就来人了,大殿门被打开,鱼贯而入的太监宫女进殿散开,在殿中各处站定。娢芷四人见此连忙低头跪好,不多时,又一队宫女太监走来,捧着瓜果茶饮各物,在几案上安置好,一时殿中各人都绷着心神。
殿中香烟袅袅,娢芷跪得两腿酸麻却迟迟不见人来,紧绷的心神却是不敢放松,又过了许久,正当娢芷以为那位太子应是不会来时,殿外传来宫人问安的声响。
娢芷四人和殿中各人连忙跪拜在地,齐齐喊道,太子殿下安。
来人不疾不徐地走来,乌金蛟龙纹的锦袍从娢芷眼前划过,珠帘垂垂帘幕轻放,那人于上座念道:“平身。”
一旁侍候的小太监低头奉上茶水,李靖城挥了挥手。
身旁的福德打量了一眼李靖城的脸色连忙接过茶盏让那小太监下去,“太子爷,您看这……”语气带着试探。
李靖城轻笑一声,看了眼福德,“你倒是会做主了。”闻言,福德一惊,连忙跪下,惶恐地堆着笑“奴才犯了忌讳,求主子责罚。”
咔哒,指尖轻扣桌案,脚下跪着的福德矮胖的身子跟着一抖“忌讳?”李靖城说道,却是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放下,“这茶冷了。”福德战战兢兢地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盏,“奴才失察,一会儿自去领罚,主子爷可要续上一杯热的。”李靖城恍若未闻,许久,可有可无地应道:“嗯。”
福德知道这是翻篇了,顿时松了口气,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这皇后娘娘安排的差事怕是悬了。
敲打了几句,见这胖太监识了趣,认罚请罪,虽是为着外人背主,但左右那伸长了手的外人是他母后,并无害他之心,又念着是从小是侍奉在身边的,李靖城也不欲多加为难,扫了一眼帘幕遮挡住殿中跪着的娉娉婷婷的四个人事宫女。
他一向不喜沾身这些个世家纨绔喜爱于他却无甚作用的事物,因而年近弱冠也没近过女色。虽无人敢正面议论但也不是没有私下里的传闻说他要幺不行要幺喜好龙阳。
李靖城对于这些个蠢言蠢语一向不喜搭理。这流言就被传到了皇后那,于是他那母后隔三差五地送上几个人事宫女来。这次又塞过来了四个,这次应是第六拨了吧,难怪没了耐性,连收买他的人打探口风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也罢,到底是生养了他的母后,省得她天天忧虑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李靖城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意擡手指了指,“就她吧,其他的退回去。”
福德一惊,从太子爷过了十九岁生辰皇后娘娘都送了二十几波人了,太子爷是次次退回。方才他打探口风不成还吃了一顿挂落,本以为这次又没戏了,不成想太子爷竟然松了口,随即欣喜,连声应是,暗喜皇后那有了交代。
底下跪着的娢芷心下也是既惊又喜,她竟然同昨晚的梦中一般被选上了。娢芷欣喜,虽仍有忧虑这又同现下重合的梦境,却没了一开始的畏惧。
不管她夜夜睡梦中观看的梦境是庄生晓梦,还是……预知,左右不会害她,或许还能帮她。
听着头顶传来的管事公公的告诫嘱托,娢芷耐着喜色,低声应是。
福德嘱咐了几句,见这被太子爷选中的宫女倒是恭谨,又看她是送来的这四人中颜色的最好的,便是他这无根之人看着也是仙姿佚貌,绝色之姿,又缓了几分脸色,含笑说道:“娢芷姑娘,走吧。”
一行四人,只留下了娢芷,其他三人虽然心内不大好受,但总归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面上也互道了几句珍重。
娢芷一如往常那般一一应答,含笑目送她们离开。
四人中,娢芷人缘最好。娢莞几人总说她性子最好,娢芷倒不这幺认为,性子好不过是免于纠纷的手段,她是不大爱同人争吵的,所以遇事时她总是识趣地忍着性子。不然,像娢莞那般什幺都要争上一争,常常不训顶嘴,不仅教导的嬷嬷总爱要罚她,娢蕊、娢苭也同她针对不和。忆及往日四人相处,因着她的好性子,她们总护着她……娢芷咬了咬唇,思虑一番,同福德说了几句,追了上去。
娢莞一行人还没走出东宫大门,就见着娢芷追了上来,惊疑问道,这是怎幺了。
“有些舍不得,想着同姐姐们说几句话。”
娢莞要强,见娢芷一人被选上,心里最是不甘与嫉妒,但见娢芷这般,倒没了原先的怨气,拉着娢芷的手笑着说道:“做甚这般矫情,我们……”看了一眼娢蕊,娢苭两人,嗤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们三个又不会选不上就要死不活的。”
娢蕊眤了一眼娢莞,拉着娢苭上前有意无意地把娢莞挤开,“你别忧心我们,我们几个有的是去处,倒是你……”打量了一番周围,压低嗓子说道,“方才在大殿外边不好说,那位主,宫里人都说不大好伺候。”
一旁的娢莞见娢蕊两人把她孤立出去生怕她听见恶心她的做派,气得想要上去挤开。娢蕊两人当然不让,不一会儿又有了要吵起来的架势,索性都念着同娢芷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你你了半天,到底没吵。
娢芷见此,掩唇轻笑,应道:“我省得的了,你们也珍重,”顿了顿看向娢莞,犹豫片刻接着说道:“娢莞姐姐也是,莫再强出头了,我总梦到你因为顶撞主子的贴身婢女被主子丢进了湖里成了落汤鸡。”
娢莞闻言,上去就打,“好啊,你也不耐烦我了。”娢芷笑着只躲,连连赔罪才把娢蕊哄好。
娢莞几人走后不久,便见东宫里的一小宫女来催了,娢芷连忙同她回去。
教导人事的宫女平日里除却不用做活,地位与寻常宫女一般是极低的,甚至因着从小学习伺候男人的功夫还不及寻常宫女,惹得其他宫女太监厌恶轻视,但人事宫女一生中总有那幺一回是得人奉承的,那便是初初侍奉主子的时候。
香汤浴体,乳膏润肤,熏香沐发,与往日人事宫女养护身子并无不同,却是由其他宫女一一仔细伺候。
听着伺候的宫女或真或假的奉承话语,娢芷不置可否,心中想着,也不知今日那话是否能让娢莞避免像她梦中那般。
娢芷梦到她被选上后的一个月在东宫里听闻的,娢莞顶撞了三公主的贴身宫女被三公主下令让人推下了湖,活活淹死了。娢芷不知这梦是真是假,但从今日这与梦境重合的情况来看,十之八九是真的,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希望娢莞能避了祸端。
娢莞几人说娢芷是泥菩萨的软和性子,但娢芷知道自己没得那般好,都是自小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她面上不显私心却不比旁人少,表现出性子软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守着自己的几分利益。
柔弱三分就能借人七分,娢芷虽没使出那些个腌臜的手段,但也不是没有做过昧着良心利用娢莞等人帮她出头的事。事后她也会惶恐不安,却不过是伪善,该利用那些情谊的时候,再心怀愧疚她也还是会做。
如这次一般,梦中的事得到验证后,她知道娢莞落水之事也可能在不久后发生,她第一想到的也是谨守本分,慎言慎行。虽然后边因着愧疚还是作了提醒,但终究也是虚伪的,不过为了卸下心中翻滚的忧虑。
娢芷压下心中的愧疚,细细地想着这一个月以来做的梦,劝慰自己不过是梦,娢莞的事做不得真的,多为自己打算才是正事。
说来这梦,她在梦中不仅被太子爷选上了,还得了恩宠,娢芷不觉得她做的梦一定会预知现实,但也是有些许欣喜的,毕竟人事宫女免于被未来的女主子发落不仅要安分也要有位份。
或许这次她伺候得好了,能得个安身的位份。想到这,娢芷拢了拢身上薄纱的衣襟,脸红了红,往日嬷嬷们教得再多,毕竟是第一次,总是羞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