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阎崇寰开始变得忙碌时,再少有时间与小满一同去清竹苑。
好在那次江家公子相助之后,徐领贤都鲜少来与小满接触。
或许因为每每靠近小满时,都会有一个蕴含压迫的视线投来,让他又恼又惧。
“殿下看的是《浮世录》?”
闻声,小满盖上书,含羞站起。
平日来的早了,小满都会带上话本,独坐苑内细细品读。今日看得入神,未察觉有人来到。“民间话本……学师大人见笑了。”
“臣于书阁收藏了不少。若殿下有兴趣,臣将其一一罗列,供您选阅。”
他说话又轻又柔,触着小满心中的弦久久拨弄。
旁人只道她俗浅,身为公主,整日看那民间俗物。只有皇姐从不苛责她,皇姐会与她窝在被窝里,让她念有趣的故事。
她以为学师会指正她的不合矩,或者鄙夷于此,没想到,他非但未诫言,还坦言与她有着相同之处。
心中由想,欣喜若狂。
“这太麻烦学师大人了。”小满摆了摆手,还是生怕自己给他添了麻烦。
他思来,微笑道:
“或,择日殿下出宫,可到朝相府亲自挑选。”
她怎能出宫?除了去凤陵司祈福,小满从未出过宫。
她也多想能受他相邀……与他相伴,去任何地方。
也不愿驳他美意,小满鞠身道:
“那先谢过学师大人了。”
他轻轻颔首,从她身旁走过。携着她的一方思绪,翩然落座。
清竹苑里,小满一早晨心中喜悦。
不知是晨日晴好,还是心含绯愿,又或者是那个扰人清净的徐领贤今日方好不见人影。
小满谨记皇姐的嘱咐,未与那江家公子有任何交流。
他性子本也冷淡,不与任何人言语,就连与学师也只是身行其礼,金口不开。
课毕,小满如常目送学师远去后整理着笔墨。
说来也奇怪,自己为了看着学师离去从来会迟了很久才走。身旁的江家公子端坐着什幺也不做。总是自己都走了,他还笔直的坐在那。
“徐领贤去长皇女处了。”
小满不可思议的望向声音的来处。
江家公子并未看她,仅仅说出这句话便再未说其他。
想到那日,徐领贤逼迫自己为他送东西。托付不成他竟然就这幺自己去了?
他会为难皇姐吗?或者做出一些无礼的事情?
思来,小满情急起身,一时竟未站稳,将要生生摔倒在地——
身旁之人迅捷起身,扶住了她的双臂。
他的掌心炙热,即便隔着衣衫也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温度。
见小满站稳,他撤身而去,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小满本能想与他致谢,却又迟迟不敢开口。只能就此作罢,拿上随身之物后转身跑去。
——
徐领贤端着木盒灰头土脸的从长皇女殿里走出。
他并未得进去,反倒是吃了闭门羹。
靠着徐家身份和一路贿赂,终于来到了长皇女大殿门口,却被告知长皇女随陛下今日临时出宫。
左等右等横竖未等到长皇女归来,只能拍拍衣袖打道回府。
一路跟随在领路宫人的身后,他也不忘左顾右盼见识见识王宫之中的风采。
前方一众宫卫似乎擡着什幺走过,定睛一看竟是满身鲜血的野兽!
“这王宫之中,怎有这种东西!”他啧啧而道。
宫人习以为常,笑脸解释道:“宫苑有个临崖台,之前似是囚禁过什幺不可说的人,那人死后临崖台就沦为荒山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那山上总会有野兽出没,陛下也从不动那座山,更不许任何人走进那里,只说要是有野兽逃出来,打死便是了。”
宫人见他执着于求见长皇女,好奇心生:“徐公子,您与长皇女殿下……是不是交好呀?”
听言,徐领贤清了清嗓了,昂着头道:“我与她——关系匪浅。”
宫人一脸知其深意的模样,与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说道:“若是如此,那您以后定是身份尊贵啊。在此,先恭贺徐公子了。”
徐领贤正笑的得意,见前方小满气喘吁吁的跑来。
“你去找皇姐了?”
跑于他身前,小满质问道。
徐领贤将领路宫人支开,傲气的扬着脑袋。
“皇长女殿下现在不在殿里。”
他眼咕噜一转,心中动了什幺心思,继续说道:
“她临走前说,让你去找她,她有重要之事要与你商议。”
“她在哪儿?”
“临崖台,那座山上!”
——
江家公子走出清竹苑时,刚好遇见一同出宫路上的徐领贤。
徐领贤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他携着府中侍人高声阔谈王宫之中的所闻所见。
“那头野兽,足足有两个我那幺大!”他张开手比划着:“不对,得有三个!”
侍人们一通惊呼。
“路上我还碰上了那个傻公主,我骗她说,她皇姐在那荒山上等她,她还真信了!”
侍人们捧腹大笑。
突然,徐领贤感觉到有一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后拽,他倾身后仰,重重的的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他的胸口被狠狠碾踩,他痛苦得连声音都无法从喉咙中发出。
“你刚刚说什幺。”
充斥着杀机的声音响起,徐领贤吃力的睁开眼,终于看见了一脚踩在他身上的人是谁。
那人脸上即便未显分毫情绪,但不知为何,就如天煞阎罗俯瞰众生。
——
小满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被风吹得头晕目眩,连眼睛都模糊了起来。
荒山草木丛生,好在有一条路还是完好。一路往上并无阻碍,只是太阳渐渐落下,若此时不下山,不久便会迎来黑暗。
好不易爬到半山腰,一座房屋惹得小满注意。
本心想皇姐会不会在屋子里,但靠近那里时才发现,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屋子。荒草满布,尘灰覆盖,虽然建筑还完好,但看上去极为陈旧。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也不知曾经这里作为何用。
屋子外是一片平台,这里能俯瞰整个王宫。悬崖边立着一座齐腰岩石,上面刻着三个字:临崖台。
意识到自己被骗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云过之后月光清明,小满也早已无力下山。
小满坐靠在废屋的屋檐之下,抱着腿蜷缩在那里。若能熬过这个夜晚,等天明了,自己或许还能存蓄够体力下山。
“皇姐……”小满喃喃,终还是憋不住眼眶里的热流。
她将脸埋在臂弯,低声抽泣着。
会来寻她的,就只有皇姐了。
但她又担心皇姐身临险境,那还是不要来为好。
只需要睡一觉,等日出时,她就能下山了。定要早些下山去清竹苑,这样才能赶上……
……见到他。
如此想着,小满沉沉的闭上了双眼。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到有人有温热的掌心搓着她的手,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停的呼唤着她。她的身上被裹上了一层布衫,她被人背在了背上。
她想清醒,却怎幺都醒不过来。只能在半梦半醒之间无限徘徊。
宽阔的后背让她舒适了不少,嗅到那发间隐隐木香让她心生安然。
谁会来此寻她,谁会在意她。
“父亲……”
她昏神之中脱口而出。
似是怕她会不适,那人脚步放慢了些。
“父亲来接我走吗?……母皇厌弃我,您将我接走吧。”
她用头拱了拱他的颈窝,陷入了沉睡。
再次半醒时,是被吵闹声惊扰。
自己似是在宫殿里,周围好多好多的人。
方才背着自己的人现下将自己放在怀里。能见他喉结微动,能见他锋锐的下颌。
巨大的哭喊声过于扰耳,听其源,似是出自那恼人的徐领贤。
高座之上是母皇的身影。还有站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是皇姐。
还有好多好多穿着铠甲的军将,他们重剑出鞘,蓄势待发的模样好是渗人。
好吵,好累,小满只想睡一觉。
“小满——”
一丝光亮陷入眼隙。
好不易擡起沉重的眼皮,逐渐看清了眼前的床帘,寝殿,还有皇姐。
“小满,你终于醒了!”阎崇寰抱住小满,泪流满面。
“现在几时了?……要去清竹苑了……”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孱孱。
阎崇寰又气又无奈:“去什幺清竹苑啊!”
阎崇寰扶着小满坐起。端起药碗,将匙中药液吹凉,一一喂入小满口中。
“徐家那厮,再也不得进宫了。”
她愤恨道。
“是谁带我下山的?……”
“我没注意。当时神威将军携军进殿,宫人宫卫乱作一团,户令司徐理事也来了。将你带下山的怕是哪个宫人吧。”阎崇寰一边说着,一遍用布巾为小满擦着唇角。
“怎如此兴师动众的,又不是什幺大事……”
“怎幺不是大事!你差点就——”说着,阎崇寰瘪着嘴,即刻要哭出来的模样。
小满着急抚着她的脸:“我不是没事嘛,你别哭。”
“要不是我们拦着,母皇差点就把你关入禁狱里去了。你那时都快不行了,要是在禁狱关上一整夜,哪儿还有命活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责备你擅闯临崖台。她怎幺那幺狠心啊。”阎崇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
小满拥着她轻轻安抚着,噙着的泪也一滴滴落下。
“我是不是,并非母皇所生?”
听言,阎崇寰直起身子望向她:
“我也曾怀疑,自己并非她所出。”
“你还记得,儿时我从屋顶掉下来那次吗?”阎崇寰问。
小满点了点头。
“我当时满头是血,身边乳母很伤心,贴身侍人宫仆都忧心忡忡。母皇很快的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可她面色无改,只是远远的看着。我想她抱抱我,摸摸我,可她就是不靠近,无悲无喜的看着我,那个眼神,我至今都还记得。”
阎崇寰握住小满的手:“或者她摈弃了所有的感情。或者,你我二人皆不是她的孩子。”
“旁人所见,她对我宠爱非凡。可我觉得,她予我的无限荣宠似在做戏,戏里戏外皆是演绎,她从未投身其中。”
王宫禁狱。
阴潮昏暗,每一处都透着寒意。
牢房中央,陆遣披上衣衫,遮住了还在流血的鞭伤。
一件一件穿戴规整,再将杂乱的发挽束而起。
“她醒了。”
阎崇雪打开了牢房大门,淡淡道。
陆遣听到那个声音顿了片刻,接着继续手中的动作。
一切穿戴完整,他面色凝霜,不愿看向她。
“宫中的确有他的内线。公主被困山中是个意外,他的内线不知公主遇难故而并没有动作,这说明,他的内线不在公主身边。”阎崇雪不夹杂着一丝情绪述说着,就如一个无关的旁人:“当我下令将公主关入禁狱时,他们终于露出马脚了……”
阎崇雪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
“看来,他安插的人,应该在我身边。”
阎崇雪转言,将目光投在了眼前那高大的男人身上:
“若不是你,他的内线,我早就抓出来了。”
陆遣大步于阎崇雪身前。
他紧握着双拳望着她,眸中燃烧着愤怒,悲戚,还有交杂其中的隐隐爱意。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只字未说,从她身旁走去。
阎崇雪盯着那摇曳的烛火久久未动。
忽然。
她启声自言自语:
“我之前说错了,应该是他与你一样,我不同于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