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秋的毕业典礼,莫怜穿得格外郑重。
许清秋能拿到这个位子并不奇怪,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致辞,校方给他留了前排的位置,一般而言,坐在这里的应当是他的父母,或者至少是许炽夏。但现在是她坐在这里。
不过大半个学校都知道她和许清秋的关系,见她坐在位子上,也点头问好:“学妹好。许清秋还在后台,你要不要去找他?我带你进去。”这人她认识,是许清秋的舍友,叫做陈衡。
她慌忙起身,微微鞠躬:“好的,谢谢陈学长。”
莫怜在许清秋一众社交关系中风评甚佳是有原因的。从他同门,舍友,甚至到导师,她无一不妥帖尊敬,给足了许清秋面子。所有人都知道许清秋有个漂亮温柔的女朋友,人也聪慧利落。许清秋虽然是众所周知的天才,却极为不近人情,这样算下来,真不知道是谁捡了谁的便宜。
陈衡不由得打量起面前的女人。她今天穿得庄重,一袭黑色绸缎长裙,袖口滚着簇拥的荷叶边。如瀑的长发垂在两侧,映得她整个人都端庄得像具精巧的花瓶。
男人嘛,君子论迹不论心。陈衡心想,这样不世出的美人,居然落到了许清秋那个不识风月的人手里。倘若换成他……
他瞟了一眼莫怜裙摆下露出的一截脚踝,细却裹着一层丰润的肉,像玉雕成的一段藕节,随着美人一步一频,裙摆像波浪一样晃动,雪白皮肉若隐若现。
“清秋?”一声娇媚的呼唤将他的注意力拉回。莫怜见到许清秋还对着镜子研究领带,连忙走上前几步接过来。“你稍微低一点头……”她说话声音细细的,是她长得不够高,即使穿了高跟鞋也够不到许清秋。
许清秋垂下眼来,微微俯了身子,任由她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将领带绕上。莫怜看起来也不像是熟练的样子,折腾了一会,打得歪歪扭扭的,许清秋也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折腾。
“你等一下……我查查这个要怎幺打……”莫怜瘪了瘪嘴。将领带松开捏在手里,一面点开手机找教程。
陈衡自觉无趣。和许清秋点了点头便走了。莫怜见他离开,也仰起头来冲他笑了笑。
真是一副生动的美人画像。他心想。
莫怜比划了几下,大致弄清楚领带的打法,便叫许清秋坐在椅子上。她手指绕过领带,停留在许清秋喉结处,忽然滞了一下。
“怎幺了?”许清秋擡眼看她。
……从什幺时候起,她变得和许清秋如此亲近了?
莫怜心惊于这样的变化。她刚刚极其自然地喊许清秋坐下,毫无顾忌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接触他的身体,不打招呼就直接来后台找他。这放在以往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论许清秋让不让她这样做,莫怜自己也是不敢的。
他们之前那层无形的膜,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许清秋见她久久不动作,以为是她又忘了怎幺打领带,便从旁边拿过她的手机,刚划开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密码。莫怜赶紧说道:“可以面部解锁的,你放到我面前。”
许清秋面上一闪而过不悦的神情,接着又恢复如常。
莫怜帮他打好了领带,又调整了几下,确认没问题以后就松手了。“那我先回……”话音未落,许清秋牵住她的手臂:“你帮我确认一下着装吧。”
他们学校是百年名校,不乏有政要出席,谨慎对待也是应当的。虽是初夏,许清秋却一丝不苟地穿了正装,又在外面套了学士服。幸好礼堂内冷气开得够足,否则即使是许清秋恐怕也熬不住。
许清秋站在她面前。莫怜替他别好衬衣领口,理顺下摆,将袖口扣好对齐。做这些事时,她能感到许清秋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
许清秋自己却觉得恍如隔世。前世这一天,同样是莫怜替他整理着装。只不过她前一天就将所有衣物熨烫平整,再替他一件件穿好。她提前学了领带的打法,替他系领带时娴熟轻巧。
她总是这样听话。那天坐席满了,本来大三的学生也不会参加大四的毕业典礼,莫怜就一个人坐在后台,听完了他的整场致辞。
结束后,他的同门要拉他聚会,见莫怜还在后门等他,刚想改口,莫怜却笑着说:“你们去吧。我回去等你,清秋。”
他垂眸望向身前的少女。她正试图把学士服上一块不平的褶皱弄平,微微皱起了眉。
前世今生,她都在这里。
莫怜整理好后就回去坐着了。许清秋的发言在后面,她等得都有些昏昏欲睡。毕业典礼不过是这样,一位领导又接着一位领导上去讲话,讲来讲去无非就是那些,她全都不感兴趣。只不过碍于坐的位子太过显眼,她还不得不保持体面,面带笑容如沐春风地聆听各位发言,实际上每个字都直接从她脑子里溜过去了。
终于等到许清秋上台。这次的掌声明显比前面各位领导都要热烈许多,毕竟帅哥的号召力是显而易见的。
一片喧嚣中,莫怜缓缓擡起头,望向台上的许清秋。聚光灯自他头顶上打下,使他浑身都笼罩了一层神圣的光晕。青年面容极为英俊,眉目冷峻,像神话里不近人情的天人,明明生得如此非凡的一副面孔,却与人间情爱绝缘。
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许清秋会真正爱上自己。从她十六岁那年开始,在滨阳二中的操场上仰头望向主席台上晨会发言的许清秋时,她小心翼翼触上实验班名单上第一位的“许清秋”三个字时,她在无数个擦身而过的转角,回眸望向那个身影时,她就深深清楚。许清秋是她在泥泞里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是他不经意间施舍的一点善意,成为她人生里仅存的希望,成为她活到今日的意义。
是水中捞月。她爱许清秋,就像爱一尊神像,即使这爱永远得不到回应,也从不公平。
她恍然地听许清秋口中的每一个字。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在大学四年里,我结识了许多对我至关重要的人……”
“他们有的是与我一起讨论课业的同学,有的是和我共同生活的舍友,还有我最敬重的各位老师,给予我学业和生活上的帮助…….”
客气了。莫怜腹诽。他导师能捡到许清秋,嘴都快笑歪了。
”以及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许清秋忽然停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往台下,紧接着,缓缓开口说:
“我的女朋友,莫怜。”
惊雷般的声音在她心中炸起。莫怜不可置信地望向台上,正好与许清秋的视线对上。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是她的女朋友。并且,是在这种场合,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许清秋平静地看着她,继续念:“能够遇见她,是我大学四年最幸运的事情。她美丽,聪慧,温柔,忠诚,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性。”
“我希望在场的各位能为我做一个见证。”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莫怜面前。
她浑身发麻,手脚失去知觉,莫大的无措笼罩在她心头。
那束聚光灯一直跟随着许清秋,打在二人身上。众目睽睽之下,许清秋从怀中掏出那个蓝色首饰盒,在她面前单膝下跪。
他打开盒子,一枚六爪钻戒瞬间折射出无限光彩。
“嫁给我,莫怜。”
无数道视线一瞬间凝在她身上。短暂的寂静后,全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嫁给他!嫁给他!”
莫怜惶惑无措地向周围看去,无数张脸,欢呼雀跃的,脸上涌动着喜悦的情绪,似乎是极其乐于见到这一幕。有人对她投以羡慕的眼神,坐在前排的领导和受邀人士也露出了那种“年轻就是好”的表情,小声说着什幺。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许清秋还跪在地上。他仰面望着她,仍旧捧着那枚戒指,在等她同意。
莫怜却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你知道吗?求婚是男人一生中唯一一次求他的妻子。在那之后,他就拥有了合法奴役他的妻子的权利。
婚姻意味着什幺?婚姻和爱是没有关系的,它只意味着人身关系的绑定,意味财产关系的不可分割,意味着他们拥有彼此的家事代理权,意味着法律上写着的“夫妻间的权利和义务”。
她只有二十一岁。而她又太清楚结婚对女人而言是怎样的围城。这一理论在她身边的无数人身上验证过,她的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婚姻对于男人而言是成家立业的必需品,对女人而言,却是收益回报不成正比的豪赌。
见莫怜迟疑,周围的欢呼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许清秋仍旧死死盯着她,开口说:“小怜。”
“我爱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这也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许清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灵魂的形状。
莫怜猛地睁大了双眼。三个音节如同一柄铁锥,一下一下,重重凿进她的心脏里。这三个字甚至比刚刚的求婚更令她浑身颤抖,她头脑发蒙,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迅速远去,只有心跳声清晰可闻。
咚、咚、咚。
我、爱、你。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许清秋忽然发现莫怜的眼眶发红,泪水瞬间夺目而出。她捂住嘴,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硕大的,晶莹的泪珠不住地从她脸颊上滚落而下。
“我、我愿意……”
她在泣音里断断续续挤出这句话。
在得到确定的回答后,周围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爆发出一阵比刚刚更大的欢呼。在这片欢呼声中,许清秋将那枚戒指取出,套在她的左手中指上。
银色的铂金戒圈,终于牢不可破地锁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