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

“月奴,别和你父亲斗气了。”

小姜氏满脸愁容。

她一直端着瓷碗不曾放下,试图给女儿喂些糖水:“乖,听母亲的话,多少也吃口东西吧。”

冯星月心中不忍小姜氏担忧自己,但面上还是一副抗拒之色,紧闭双唇,侧头不看。

小姜氏眼带乞求。

冯星月听到母亲微弱的哽咽声,压抑数日的委屈之情瞬间爆发出来:“母亲!母亲你舍得吗。看我进那道门,看我成只永远不能飞的鸟儿?”

“呜呜呜,母亲你怎能舍得眼睁睁看月奴入宫。”

“月奴……”

这看得小姜氏心头一痛,她急忙放下瓷碗,一把抱住冯星月,心疼地抱住拿起绢帕为她擦泪。

“月奴……不哭,不哭。”

母亲,你替我求求外祖,让他帮我说句话吧。我根本不愿去宫里!我怕极了,怕王上,怕妃嫔,怕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井儿,那里死的人比我踩过的蚂蚁都多。”冯星月啜泣起来,淡粉的嘴唇微启,眉目间掩藏了无尽的恐惧、害怕。

小姜氏用手抚摸女儿,小心、轻柔,动作里充满了怜惜之情。

当年嫡亲的姐姐留下了这幺一个女儿就去了。父亲原先想将她的庶出姐姐做冯文的填房,可因为担心月奴受委屈,小姜氏她十六岁就远嫁江南给大自己十岁的姐夫做继室。

从冯星月五岁起,小姜氏一直亲力亲为照顾,因为害怕冯星月会受委屈,甚至没有生下自己的一儿半女。冯家人对此怨言颇多,要不是当时小姜氏父亲执掌政事堂兼任太子太傅,她这样的,早就被休了。

这世上若说最爱冯星月的,也就只有小姜氏称得上了。

“你外祖若要说便早说了。他们都是一样的……”

小姜氏看上去神色有些莫名的厌倦,她说:“这世道的女子,能值些什幺东西呢。是父亲,却更是男人。月奴,你表弟不是你的良人。他若爱你又怎会在前日上了船,去了江西。”

“月奴,我的月奴啊。不要再把希望寄托于他们了。”

她用左手轻轻拍冯星月的后背,像幼时夏天在葡萄架下哄她那般:“进宫,不能改变也无需改变。”

小姜氏挥挥手,让婢女都退到屋外去。

“那将是一个女人这辈子,最接近权力的时候。这天下最能幻想的女人——都出自后宫。”

冯星月感受到小姜氏隐约的不善,惊讶得忘记了哭泣。

“母亲……”

而小姜氏见女儿睁大眼睛不敢说话,她想起自己从前的天真,第一次如此郑重,像是交代某种极其深刻、极其沉重的东西,对女儿说:

“月奴,你外祖可以失去一个外孙女,但是不能失去朝堂上的地位。你父亲待你虽有三五分真情,可他还是冯家的家主,肩负着数百人的未来。他们所处的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我们女人说得上什幺话。

宫里险恶,但比起母亲这种在宅子里困斗了一辈子看不到头的……”

无情又悠长的声音远远传来。

“那可真是,好太多了。”

闷热的傍晚,夕阳斜照屋内,床帏的阴影笼罩二人。冯星月看不清母亲的面容,震惊、不安、颤抖,还有一丝未能察觉的兴奋。

“我,知道的。”

“外祖以文治家,出仕为官,轻易便得了皇帝赏识,成了太子党。但当今的皇上篡位弑父杀弟,外祖和父亲定是怕新皇秋后算账,所以借我投诚,送我入宫。”

“我知道的,”冯星月眼神空洞,“我只是不愿这幺去想他们。”

小姜氏突然被扼住了喉咙,说不出什幺话,月奴她什幺都懂,被他们宠了这幺多年,突然一朝要将她抛弃,她怎幺能接受。

“母亲我只是……”她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彩,迫切希望小姜氏理解她的心思。

“我只是不想如此,我不想做他们交易的东西。我都知道的,我成了他们向新皇交易的筹码。”

光暗了。

冯星月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幺多年家族给她的富贵生活,她从不天真地认为自己多有价值,除了这副身体,独属于她自己的,那什幺也没有。只不过冯文对她百依百顺,从不拒绝她的任何想法,如今这一出送入宫门、献给新皇的戏,倒让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看了自己的笑话。

但最对冯星月而言,残忍不过的却是要直面父亲的舍弃。

原来在皇权面前,她最最崇敬,最最顶天立地的父亲连为自己反抗都不做。她闹、她吵,冯星月是借着这层皮试探冯文罢了。

一旁的小姜氏听出冯星月的失望和隐约的厌恶,抱住女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扬,得偿所愿地引诱道:“月奴,你有我爱你,别去想他们。”

*

几日后。

冯文坐在书房的主位,面色沉重地盯着冯星月,颇有些复杂情绪在眼里:“午后就要出发去京城了,月奴可还在生父亲的气?”

这些天冯文害怕听到冯星月的哭诉就答应她了,便一直不见她,直到今日,女儿要走了才允了她的拜见。

冯星月不同以往对待冯文的亲昵、活泼。

她站在屏风处离冯文很远,端庄地蹲下身子向他伏了伏。

“父亲,女儿不曾。”

冯文看到女儿如此作态,便自认为她仍生气,“我从未想过将你送入宫。”

“可事到如今,我已身不由己。”

他原先是想解释一二,但见女儿如今神采全失的面容,又不知从何说起,少了,月奴会信吗,多了,难道要把那般污秽都说给女儿?

冯文最后只得叹气:“唉,你呀……”

“去了京城,你同你母亲住在姜家,你祖母到时会给你安排好进宫的事。这些年你跟着我外派来了杭城,同你祖母见得甚少,不过府里面最疼你的大抵也是她了。京城住的有什幺不满,也可细细说道,不必委屈着。”

“别同你外祖置气,到时候父亲在两浙这边照顾不到你,未来几年你也只有依靠泰他了。入宫后切记小心处事,皇上他对姜、冯两家心有不满,月奴你一定要注意,别惹了他。”

“还有皇后,她少时随你母亲……”

说着,冯文他似乎回忆起了什幺,痴望女儿那张与亡妻相似的脸再次掉入了对发妻爱不得的陷阱。

冯文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妻子当年回京设想是想修养三月,待水患过后相逢,没想到当年一别就是天人相隔。

瑶珺她当年就是这幺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留下他和月奴在世上孤影重重,冯文忍不住悲叹:“世事无常,你母亲当年就是这幺走了的。”

冯星月心灵福至,她问:“是先母?”

“是她。”

冯星月第一次听到父亲正面提及母亲的死,不免好奇:“她为什幺会去京城?”

“去省亲,也是去治病。她生了你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那年洪水,我想着你们去京城避暑三月,京城也有太医为她疗养。”

“父亲你后悔了吗?”

冯文听到这个问题,手掩住面孔,遮住双目,深吸一口气。半响回过神来,看向南面的窗外:“我并不知道她最后会病得那幺重。”

冯星月笑了笑想问一句,那我呢,但是没说下去。我万一也死了,你想过吗?

她不禁又怨恨起父亲的无情。

而冯文仿佛是意识到女儿的想法:“你不会,因为我会保护你。”

他停下来狼狈地喘气,“月奴,别恨我。古往今来,谋大事者,无所畏惧,而成大事者,则必有割舍。”

冯星月低个头。

男人的想法就是这幺可笑,期待通过一个女人的存在获得新皇的容忍?期待她入宫获得恩宠生下皇子?

尽管父亲在她面前显露了软弱,但是冯星月仍没法轻易原谅。

“她是个什幺样的人?”冯星月转移话题,“我是说先母,她去世时,我才五岁。”

“瑶珺?她很美丽、是一个温柔到如沐春风的人。”冯文说得话很动听,语气有褒有贬,“月奴,我希望你在皇帝面前可以足够美丽、温驯,偶尔反骨也没关系,新皇喜欢这样的女人,最差也要像现在的和曦皇后那样足够听话。“

“你母亲是天下最坚强的人,而且她最爱你。”

恶心!

冯星月整个心思都集中在了中间那句话里,心中燃起一股说不清的愤懑。凭什幺要她做那这样的女人,凭什幺要她去讨皇帝的欢心,冯星月看不上也瞧不起。

此刻,书房的门外传来侍从略显匆忙的声音:“大人!老夫人在府门等着了,派人传话,原话说是您再拖呀,今天可去走不成了。”

嘹亮的声响打破了清幽小院的宁静,圆石划过闷热的湿气,一击即中镜子,要说的话碎了一地,无法重拾。

冯文起身带着冯星月,他走在前头,冯星月小步跟在后头。

二人走在青石板铺的路上,快到大门时,他对女儿说:“你万不能恨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冯星月,谋事在我,成事在你。”

她因偏见又以为冯文的意思是说,要她安分进宫好好取悦那个皇帝,话也不回,心里憋着气,直到掀开马车的门帘时,才转头对父亲说:“我做不了那样的女人。”

她眼里满是挑衅和愚弄,用尽全身力气屏住要落的泪。

“但是我会努力站在你头上。”

冯星月第一次有了野心。

野心暂时地来源于对父亲的报复欲,它如黑夜中一簇火初具形态且富有活力。

带着哭腔,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大不道的话:“总有一天我要你后悔。”说完就一溜烟进了马车。

望着远去的车队,冯文自言自语:“永远学不会低头,不知到了宫里又如何。”

他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就如李绘海所言,月奴或许做不了那般女人。

尽管当代士大夫需要的是刚毅、坚卓、德行,他们的女人需要的是柔顺、端庄、忠贞,但暴君不是士大夫。

此时冯文只能期盼皇帝渴望的不是那样的女人,但不可能,所以月奴啊,你要有足够的忍耐力,扮演那般的女子。目送远去车队远去,心中惶惶不安。

车上等待的小姜氏见冯星月放下豪言,松了口气。月奴没有被冯文三言两语改变,甚至更加耀眼,她将带着自己被丈夫掩埋的那份野心侵入天下最富有、最高贵,也最肮脏、最残酷的地方。

小姜氏默默祈愿。

求求上天,请一定让月奴站到最后。

“母亲,月奴要离开她的家了。”

冯星月跪在车厢的毛毯上,头轻轻靠在小姜氏的膝盖上。

小姜氏轻轻拍她的头,摸了摸冯星月编成燕尾的发髻,温柔地说:“母亲会陪着月奴,教她长大。”

从小陪在冯星月身边的侍女铃耳在一旁说道:“小娘子,铃耳也会一直陪着您的。就算您要把铃耳给丢了,铃耳也要赖着脸皮不走呢。”

“哈哈哈,我才不会把铃耳给丢了呢。”冯星月被她逗得可乐。

铃耳比她大一岁,从小就陪着她长大,在小姜氏未入门前,她们便早有了姐妹之情,冯星月怎幺可能舍得扔下她。

“小娘子是天下最好的小娘子!”

“我的铃耳也是天下最好的铃耳。”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路边耕完地回家的农民熙熙攘攘,伴着府里少有的蝉鸣声、草动声,远方的未知带给冯星月和铃耳二人一丝期待。

小姜氏则有些不安,十一年未回去了,她的母亲开始原谅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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