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乌泱泱的一群人都站在门口处叙旧许久,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还是宋夫人自己注意到被团团包围的儿女脸上皆写满倦色,也含着几分隐晦的烦躁。便主动开口让众人都回去,有什幺可以今晚的家宴上再细说。
这才让宋行远和宋缎玉解脱出来,终于有回房休憩的机会。
她想,反正都回来了,想说什幺话,都能慢慢说。
宋行远目送妹妹回屋后,便令所有人不必再跟着他。自己便循着封尘的记忆,在这个挥别了四年之久的府邸里缓慢地走着。
小径,以及它周围错落有致的树木。
在这之后所通往的后花园,里面娇艳又各种姿态的鲜花,那池养着肥硕锦鲤的小泉。
宋行远席地而坐,擡头向上望去。
绰约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风一吹过,这些细碎的光影便摇曳起来,宛若碧水绿波里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又透过那些缝隙,可以看见苍穹之间的浮云。
还是一样的风景。宋行远不禁出神。
小的时候,他练武练得累了,或是被父亲责骂了,就会跑得飞快地甩开身后紧张的下人,也不顾他们如何急声喊自己,憋着一口气就朝着这里跑来。
只要坐在这颗大树下,擡头去看;只要看久了,被风吹久了,他激烈的心跳声就会逐渐地恢复平静,变得温和,不再躁动、不再不安,也不会再感到辛苦。
事后,也只有父亲能找得到他。
幽幽之间,宋行远好似又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沉稳、厚重的声音:
“行远。”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认真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说着,男人举起大手,生疏地揉了下儿子的头,又将手落下来,拍了拍他长开了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臂肌。
男人目露肯定,继续说道:“你现在的身子骨,可比小的时候好多了。”
宋行远浑身僵硬,半响都吐不出一句话,最终他艰难又干涩地说道:“父亲……”
“嗯?怎幺?”男人还在打量儿子,愈看愈发喜悦,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
见儿子又陷入沉默,男人不禁挑眉,调侃道:“身子骨长大了,脾性却变小了,要搁小时候,你现在早就跳起来吼我了。”
“还是为了那件事吧?想要我去找女帝求圣旨,把太女下嫁给你。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宋行远的呼吸沉重了一瞬。
这回,他依旧是沉默的。
却擡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思考事情的男人却错过了这道目光。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那道目光里含着的情绪有多痛苦。
说了会,男人有点口渴,就清了下喉咙,决定长话短说,说完就立马撤。
“嗯……”他沉吟了会,随后再开口,语气中带有肃色:“行远,你可知成为王室……尤其是未来陛下的贵君,意味着什幺吗?”
宋家上下,无论嫡系或是旁系,都一路目睹着宋行远的成长。
目睹他拥有如何绝顶的天赋,知晓他在武学上的刻苦,更明白他与黎平霜是如何一步步地走近。
大家都心照不宣,既期待又忧虑这对青梅竹马间的情意。
在这里面忧虑远大于期待的当属宋行远的父亲,这位大名鼎鼎的宋大将军,宋修。
他是宋家内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浸染在其中的时间越长,宋修就越心惊于自己所主动发现或被迫发现的事情。
那些辛秘的往事,那些含着血腥味道的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藏在光鲜亮丽的王室权力背后。
就像有一直色彩绚烂的蝴蝶,飞舞到你的面前。你尚未被它翅上的毒粉伤害,却已然不安地嗅到它身上腐烂的、腥臭的味道。
宋修在等一个机会的到来。在王室发现他的发现前,他要更快、更果断地寻找到一条出路。
一条……能让宋家所有人活下去的出路。
但是。宋修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神色莫测,他再次发问:“告诉我,行远。你知道成为太女殿下的贵君,会意味着什幺吗?”
他审视着身高已将近与自己持平的宋行远,心里也有些发紧。
告诉我,孩子。告诉我,行远。
你知道成为那个人的贵君,你将迎来如何的下场吗?
“我知道。”
宋修怔住,看着宋行远,恍然以为自己幻听。
“你知道什幺?!”
“我知道的,父亲。”
却见宋行远扭头,与他对视,目光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是……悲伤?是……是什幺?
无往不胜的宋大将军茫然起来,下意识追问,语气变得强硬:“你到底知道些什幺?”
宋行远挪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泉,看那涓涓细流,看那绿漪摇晃。
“我知道成为小霜的贵君意味着什幺。”宋行远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好像有什幺东西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再无法回到现实。
“父亲,”他的声音轻下来,“在您去世的那天……我也知晓了所有的真相。”
宋修瞪大眼睛,对自己听到的话不可置信。他低下头,这一刻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躯竟是透明的,没有肉身。
随之宋行远的话说出口,宋修的身躯开始晃动,血色像朵朵盛开的梅花,在他的战袍上染开。
宋行远的声音更加沙哑、干涩,但他仍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我还知道,我的病又发作了……”
“所以我又看到了您的身影,听到您和我说话,就像现在这样,您坐在我的身旁,和我谈话。”
“这些年在边疆,”宋行远想要提起嘴角,最终还是没能做到,“我白日里去斩杀魔兽,守护裂缝的边界,不让它们踏出来。”
“入夜了……我就会整夜都合不上眼,太安静了……我,”他的话音开始颤抖,“最开始,我想的是小霜……后来您也走了,我再也睡不着。”
宋修红着眼,沉默地坐在一旁,垂着头,就像一头战败了的老狮王,浑身散发着悲痛。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
宋行远继续说着。
“……我就想,要不算了吧。”他轻轻说道,仿佛说出来的话不值一提,没有任何重量和意义。
“也是那天,有一只魔兽从我的身后扑来,险些撕裂我整个后背。我从马背上滚下来,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听到这里,宋修再无法隐忍,喉间发出痛苦而愧疚的喘息。
方才,他还喜悦于自己的孩子锻炼出这样一副出色的身躯,拥有强劲的体能。
却忘记了这背后的生死一线。
忘记了,他自己也曾经在年少时经历过这些;
忘记了,他自己就是死在沙场上;
忘记了,现在的他不过是儿子识海里面的一缕残魂,一点幻想。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为何地落入裂缝里。在那里面有一处洞穴,洞穴内有助人起死回生的阵法……我在阵法内,听到自己血肉生长的声音,醒了过来。”
宋行远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指,陷入回忆,喃喃自语。
“等到我可以站起身,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洞穴的墙壁上竟是大有乾坤。有壁画,还有各种文字记叙。”
“……所以,”他沉默了一瞬,“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成为小霜的贵君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所以……我才决心要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宋修闭目,深呼吸一口气,说:“当年,我与你母亲都以为,太女并无意于你。加上那个真相实在是……所以我们都觉得,只要我们一直拖延,不去为你求婚,再熬到女帝为太女指婚他人后,你就会慢慢放下,不再执着……”
“无意于我幺,”宋行远终于笑了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带了点柔意,“您与母亲并无判断错误。”
“所以我在赌,我赌她当年就知道真相,还在知道后,选择放我去边疆,选择杨施琅,想要他替我而死。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回来。”
“那幺,”宋行远的声音又变轻了,“她爱不爱我,是否有意于我,又有什幺关系呢?”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舍不得我死。而现在的她,应当更加舍不得我死。”
“可是父亲,”他终于转头,去看宋修,去看这已经离开他三年之久、却依旧会出现在他的幻觉里面的父亲,用认真而又坚定的语气,困惑地说道:
“她却从未想过来问我,究竟愿不愿意为她而死。”
宋修:“行远……你,你这句话是什幺意思?”
这世间有千万人,他们或敬畏黎平霜,或仰慕她,或憎恨她。
于是,在这千万人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见证了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字面意思。”
在空缺黎平霜生命四年时光的日子里,思念疯狂生长,宋行远每一日都在想她。
斩杀魔兽时会想,喂牛羊时会想,围着篝火看那飞舞的星火时会想,看远处的祁连雪山时会想……没有一刻不在想念。
每逢军队出发剿灭魔兽前,全军上下都会朝着天地祭拜,祈祷旗开得胜,也祈祷自己能平安归来,早日见到妻孩。
只有宋行远会站在队伍的最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不期待自己能活着回去,不对相见抱有希望。
但是,他会在号角声响起的前一刻,举起他在十几岁时收到的生辰礼,虔诚又执拗地反复念着那一句话,直到号角声震耳欲聋地响起。
他说——天佑吾妻。
拜托上苍,保佑我的妻子。让她平安、健康,让她快乐、自在。
当宋行远看遍裂缝洞穴内的文字、壁画,得知真相,得知历任合欢国女帝的身上都肩负着一个不可抗拒的使命。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可怕的能力。
如若有一个人,他去到女帝的身旁,对她怀有世间最真挚的爱意,并自愿为这份爱去慷慨地赴死,愿意成为魔气泄露地的净化容器的话,那幺魔气才能被真正地净化掉。
而这个人,必须由女帝亲手选择出来,并亲自送往那个地点。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事情——汇集世间怨气而生成的魔气,居然是需要通过凡人的爱意来消解。
可是,自古而来,“情”之一字的力量本身就是无比强大的。
只是它的力量越来越被轻视,越来越被削弱。
没有人会相信它拥有强大的力量。
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假情假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多了,自然也认为“情”实在是虚无缥缈、不堪一击。
真正真挚的爱意,本就并非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在那幺多人里面,女帝需要在其中进行辨别与筛选,最终选出那个爱自己的人,并且还要想方设法地去笃定、验证这个人确实是真心爱慕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决定将这个人送往裂缝或炼塔内。
那幺,在进行辨别、筛选、笃定和验证的这一系列过程中,女帝又何尝不是在反复地体会那个人带给她的爱意,反复地对视那双含着情意的眼睛?
如此的反复,如此的日复一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历任女帝亲手将最爱自己的人送向死亡的时候,她们又究竟是何种的滋味呢?
宋行远说道:“她知道我爱她,愿意为她而死。”
“所以她甚至不敢留我在她的身边,千方百计地想要逼我离开……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宋修已经失语,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不在意生死了,对吗?那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呢……你难道……”说到一半,宋修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应该说什幺?
说“你是家里的长子,是长兄,应该撑起这个家,不应该产生这里危险的念头。”
可是当宋修对上宋行远的目光,就忽然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
他一个已死之人,又有什幺资格指责儿子的行为不对?
更何况,在成为宋家嫡子、长兄的这幺多年以来,宋行远有一日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过吗?
年少时爱而不得,长大后为保家卫国而在边疆厮杀、生死一线。
“宋小将军”究竟是他的荣光,还是束缚他的金笼?
“前几天,我又见到她。”
她费尽力气地救我,对我说,否则纵使是十殿阎罗亲来,你也只能活下去。
“父亲,我想告诉她,”
说了这幺多的话,宋行远终于觉得痛快些了,回到宋府,回到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想起父亲的离世。
这一切都让他重新陷入痛苦,以至于又产生幻觉。
直到此时此刻,说完那幺多心声,他才又感到些许的畅快淋漓。
“无论我是生、是死,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有没有娶她为妻,”
他笑起来,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又变作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准备去参加秋日猎,得意洋洋地向所有人炫耀他腰间的佩剑。
“我都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您曾经和我说,不要轻易地说‘永远’二字,因为局势动荡,人心难测,昨日确凿的事,或许会在今日就化作乌云。可是父亲,我却觉得,”
“我这一刻说出‘永远’的心是不会改变的。纵使以后改变了,这一刻也是永恒的。”
所以,宋行远站起来,拥抱住那个并不存在的幻象,看着已故去多年的、父亲的面容,笑得意气风发又无所畏惧。
“至少我的人生直到现在这一刻,依旧还想说出那句话。”
“我愿意为她而生,也愿意为她而死。我永远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一声叹息落到地面。
宋修擡手回抱住他,虎目泛红,说:“我知道了。”
“哥——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
宋缎玉探出一个头,不满地看着宋行远,“我和母亲找了你好久!”
只有宋行远能看见的宋修,也回头看了眼宋缎玉,他苦笑了下:“小玉也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她和沈家那小子怎样了呢?”
宋行远说:“她还分不懂自己的心意。”
最终,宋修告别,只说:“那就去做吧。行远。”
当年我与你母亲,为你娶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不畏惧道路的漫长,不断地追索人生的归处。
现在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你的归处了。那幺就去做吧。
宋行远退后一步,看着宋修慢慢地消失,顿在原地许久,平复了下情绪。
才转身,应了宋缎玉一声。
“快点啦!哥!就等你来了,我都快饿扁啦——”
“好好好……知道了。”
声音渐渐地远去,唯有那一棵不知屹立在花园内多少年的大树,随着风,发出索索的声响,好似在回应着什幺一般。
苍穹天地之间,银河繁星横贯始终,散发光芒,慈悲地普照着人间的一切。
生又何所乐?死又何所惧?
有道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如此而已。
卷二 平边塞(上册) 完
卷二 平边塞(下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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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的话,大家想看哪位男主的肉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