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泽兜兜转转多年。
他寻遍凡界六国九州,看遍形形色色的丽人,却再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能让他心动的人。
他想起初下山时那个小村庄里遇到的瘦弱身影,终于决定寻着记忆,回到那个村庄。
那里景色未变,但是他看到的境况与心中的期盼大不相同。
记忆中被他修补得好的茅屋变得比之前还要破败,一身脏兮兮的少女身量枯瘦,在河的下游处汲水喝。
她的手指浸入河水,被浸出丝缕的乌黑毒气。
他遇见河边的她,心中后悔。
他不该离开,从一开始便不该离开。
他怕惊扰了喝水的人般轻声问: “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少女听见有人讲话,微微歪头去看他,好像在仔细分辨。
他单膝跪地,和她齐平, “今后我会照顾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闻言似是听到了什幺惊恐的事情,跌坐在地后爬起来,飞奔回那间破败的小屋。
他心下惶然,追她到院外,看见她从屋里捧出一把被虫蚁咬得破破烂烂的伞。
原本从容的神情碎裂,他定定看着这枯瘦得不成样的人形,拿过她手中的伞,点了点头。
“我回来了,我再不会离开。”
少女从脏兮兮的发丝里擡头看他,神情茫然,似是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他心中有疑惑,想要伸手探查她的灵魂是否完整,却被她害怕又警惕地躲回屋中,紧紧关上那扇几块木板拼凑出的屋门。
罢了,来日方长。
他在她的边上盖了一处小小的木屋。
每日修缮一些,他知道有时少女会趴在断裂的院墙边观察他,却也若无其事。
渐渐地,有村里的人好奇过来搭话,言语间透露对她的厌恶,他也终于了解了一些事情。
原来她被这破败房屋的前主人,一个寡居的老婆婆收养,只是随着她长大,身上突然带了毒血。终于有一天,那个婆婆不经意间死了,人们笃定是她害死的。
她本是从河上飘下来的,出生的那年正遇旱灾,所以村里的人猜测,她是那年献给神的女婴,本不该被收养长大。
而这之后的十几年,雨水丰沛,果不曾再闹过旱灾。
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她的身体逐渐变得有毒。
听了这些事,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怕是正如人们心中所想,她被献祭的仪式已经完成,只是身上带着他留下来的魂印,所以流转于此地的神灵并不曾来夺走她的性命。
可也用她的身躯作为载体,吸收这大地上的灾难。所以随着她的年岁增长,神智被吞没,血肉中也带着这世间的灾厄和污秽。
这不是多大的事情,他心里想着,只要他魂归神位,虽然麻烦一些,但也有办法化解这些。
况且这本是她的功德,也许正是这些在冥冥之中指引她和自己相遇。
想及此他心中更加坚定,于是每天都出现在她面前。
渐渐的,她终于不再怕他。
“你叫什幺名字?”他问。
她仔细用了很长时间才分辨清这句话。
仿佛想到什幺一般,在院中一棵老榆树下挖出一个泥封的破瓦罐。
他低头看她砸碎那个瓦罐,里面露出一团沾着土腥味的破花布,她打开那团布,里面有皱巴巴的一小张红纸,她将那张纸捧到他面前。
他用灵力加固那破碎的纸片,才敢缓缓打开。
歪歪扭扭的仔细辨认,原来是她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阿识。”他合上那张红纸,蹲下身唤她。
她坐在地上,面带疑惑。脸上的毒斑不曾见好,即使是山里的灵药,也难以治愈。
他笑了笑, “原来你姓辛,叫阿识。”
“阿识。”
她看着他的口型,也学到, “阿……识……”
仍然发不出什幺声音。
“我会娶你。”他对她道。
她捕捉这话中最关键的字,却面露茫然。
“阿识,我会娶你。”他对她说道。
她侧过头,好像不解,好像明白,又好像听到什幺好笑的事。
他化出樟木的木匣,将那团红纸妥善地放入其中。
“这八字便为婚约。阿识,我收下它,便会娶你,照顾你,让你此生不必再遭受苦难。”
她定定看着他,忽然用那只沾着污泥的手攀上他的衣领,张着嘴,似是想说什幺。
他手指沾着灵力,点在她的额间。
“我的名字吗?”
她点头。
“嗯…….叫我阿泽吧。”
她努力练习这两个字, “阿,阿,阿……”
“没关系,阿识,慢慢来。”他笑了笑。
终有一天,我会变回真正的我,到时,你也会唤我的名字。
只是现在,还未到我想起真名的时候。
之后的几年过得都很顺利。
他向村里众人保证,阿识不会伤人,他们只取下游的水回家,不会将毒带到河中。
他日复一日地细心照顾她,教她耕种,养殖,不必去偷吃别人的东西,给她调配净化污血的药浴,带她看人间葱郁的景色。
这皆是有她承接这世上灾难的结果。
他不在的十多年,除了活着的本能,阿识的灵境近乎纯白,她终于一点点变得会说话,开始不停地问: “你真的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点头, “会的,阿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阿识喜极而泣,他觉得欣慰,一晃三年,他终于让阿识重新染上人的感情。
他轻轻复上她的脸,小心避开她脸上那些溃败的毒斑,轻轻道: “阿识,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们成亲吧。”
他轻轻地,第一次吻了吻她的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嫁衣。
“神的嫁娶必须在月末最后一日,阿识,明天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阿识很开心,他松了口气,心里隐隐有感,他大限将至。
至少,至少坚持到明日。他心里想着,觉得自己总能争取到这些时间。
第二日拜天地的吉时将至,案上的香烛好不容易燃尽,他随着最后一缕烟散,在阿识眼前倒下。
魂魄离体,忆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是神一时兴起分离的神魂,如今时机已到,他已达成目的,合该离去。
是他小看了这毒血的影响,他此生由山鬼修化成人,体质纯洁,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驱灾挡厄,也只在她身边坚持了三年。
他旁观着阿识呆呆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躯壳,逐渐声嘶力竭,似是无法接受,无法相信。
他看向遥远的紫云峰,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散回一团无意识的魂,随着早就种下的引魂咒回归神位。
他叹了口气,看着地上已然崩溃的阿识,灵魂也觉得哀痛。
但只要他速度够快,便不会让她难过太久。
他化作金黄的流光,穿云而去。
净明洞外的结界将他困缚在洞口,他没想过,竟会这样无意识地飘荡七十多年。
洞门终于打开,神君匆匆去迎接到的,是一副煞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