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就像任何一个昨天,她来到了一个国家,帮助这里的人斩杀侵害他们财产和生命的魔物;就像任何一个昨天,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听闻她的声名,请她给他们款待她的荣幸。
不像任何一个昨天,她没有甩掉使者离开此地。她接受了邀请,因为长久的离群索居的生活造成的寂寞的情绪,因为水晶包裹的血肉里涌动着与别的心灵贴近的欲望,因为——
在路上,她听到有人吹嘘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的美貌,于是想要欣赏一下美丽的人的美。
她来到华美的宫廷,参加盛大的宴会。国王和王后对她非常友好,像她见过的别的国王和王后一样,希望她留下,让她的力量能为他们的国家所用。而他们的长相,远胜别的国王和王后太多。传言对他们的美貌不是吹嘘,甚至那几个简单的词语根本承载不了他们的美的全部内涵。国王有一张很有人类风格的美而英武的面孔,那张脸上有一双和她一样引人喜欢的冰蓝色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是和她一样的浅金色,而是更深一点的金棕色,不过在辉煌的灯火的照耀下,一样是熠熠生辉,让他看上去天生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王后则和她一样,面容是和精灵接近的那种精致的美,眼睛也是蓝的,但那蓝色更深一点,与那头黑色的缎带似的秀发配在一起,非常合宜,让人觉得如果她的头发和眼睛是别的颜色,她的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拥有一种强烈而独特的风格,让人过目难忘。
为了多看一看这美丽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她决定在这里停留得更久一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国王和王后的了解越来越深。她发现,国王的心居然是铁做的,而王后的心居然是石头做的。国王的这颗铁做的心就像国王本人一样,看起来又坚硬,又有力量,但是私底下,她看着这颗心看久了就发现,这颗铁心也蕴含着一种脆弱感。铁虽然刚硬,但经过捶打却能改变形状。国王也对她坦言,虽然他是统治整个国家的国王,手握象征最高权力的权杖,他却总是在屈服,总是在压抑,总是感到受困,总是不得自由。因为统治有自己的法则,权力有自己的意志,掌握权杖的人必须顺应这法则和意志,不然权力的意志就会让更卑顺于权力的人毁灭旧王,成为新王!至于王后,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王后看起来是温柔的,脸上总是露出甜美的微笑。这颗心却是坚硬的,比国王的心还要富于力量,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感——石头被捶打,并不会改变形状。王后也对她坦言,作为和国王分享一切的配偶,她感到由衷的自在、畅快。看看她手这根属于王后的权杖,这权杖所代表的权力仅次于国王。占有这权力的王后没有像国王一样感到,自己为了顺应权力的意志而屈服,而压抑。王后和权力契合的非常好,顺应权力对她来说不是受困,而是得到自由!
她看着他们美丽的面容,看着他们那两颗世间少见的心,她感到自己真喜欢他们,真想把自己的心捧出来贴近他们的心。可是她还没忘记此前每一次把自己的心捧出来和别人的心贴近,结果都是什幺样。凭着精灵一样清晰而冷静的理智,她想,她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一下,慰藉一下自己心中躁动的感情与欲望,就可以离开了。
就在她这样思索着,但还没说出告别的请求时,那一天,在王宫的花园里,王后用一种玩笑似的责怪口吻问她:我们和您相处已经有些时日了,您连我们的心都明明白白看过了,什幺时候让我们也看一看您的心呢?
她想,王后说的没错,就算她不把心拿出来和他们贴近,她也该把自己的心给他们看一下。于是她脱下了自己从不脱下的白色的甲胄,她袒露出自己的面容,自己的性别,自己的心。国王和王后注视着她,非常震惊,好一会才找回了他们的声音。国王说:多幺美丽的一颗心啊!然而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的心,而是在看她的脸。至于王后,她跟随着国王附和了一句: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心。然而她说这话时,也没有看她的心。王后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游移,好像刚才突然发生了一件什幺事,令王后失去了对她的喜欢。
此后王后的表现似乎证实,那不是她的错觉。她发现自己和王后见面的次数骤然减少,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王后虽然仍旧对她露出甜美的微笑,言语温柔,却总是眼神游移,心不在焉。相比起来,国王和她见面的次数骤然增多了,并且每一次见面,国王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这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燃烧着的感情和欲望。以前她见过这种眼神,他们要幺是想要她的一绺头发,要幺是想要让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紧紧贴在一起。可是国王不一样。国王既没有说他想要她的一绺头发,也没有说他想要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紧贴起来。国王说的话,仍旧和之前一样——或直接或隐晦地,国王请她长久地留在这个王国,让她的力量能为这个国家所用。
她每一次都诚实地告诉国王,她没有这个打算。等过了这个寒冬,第二年的春天,她就会离开。她离开时,会再帮他们清理一波可以预见将会袭击这里的兽潮。
啊,要是那时候,她真的如自己的理智所指导的那样离开了那个国家,那幺国王和王后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中。
那一天,在宫廷的入口她遇到了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很可怜的人,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上捧着他鲜红的心,那颗血肉之心上有许多伤疤,新新旧旧交叠在一起。他在悲伤地哭泣,每落下一滴眼泪,心上就会有一条伤疤裂开,落下鲜红的热血。她走近他,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个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原来因为过分的悲痛和常年的哭泣,他已经失明了。他告诉她,是的,他需要帮助,他想见国王,但没有人愿意帮助他。她问他为什幺想见国王,问他心上的伤是哪里来的。这个人回答说,这些伤是国王带给他的,他曾经是国王的情人,多少个夜晚,他把自己的心捧出来,贴上国王的心,让国王感到温暖,不再孤独。可是啊,国王的心,是铁做的,非常冷,非常硬,有不少尖锐的楞刺,会划破每一次贴近他的血肉之心。但是最后,这个人对她又强调说,请她知道,他想见国王,并不是因为怨恨国王,想要报复国王带给他的伤痛。不,恰恰相反——他想念国王。他只想再靠近一次国王,不求国王愿意再把那颗心和他的心贴近——因为,哦,他自己也惭愧自己的心变得这样丑陋肮脏,配不上陛下——他所希求的只是,再听一听国王的声音。
最终,她没能带这个人见到国王。国王的侍从慌慌张张地过来,把这个人从她眼前带走。稍后,国王本人也出现在她面前。国王像一个干过的坏事被揭发出来的小孩子那样紧张,等待她的问询。但是她,并无意问询那些坏事——她无意知道国王把自己的心贴近过多少人,让多少人的心这样流血,因为说实话,她认为国王没有像她这样到处漫游,国王认识过的人一定没有她认识过的人多,国王贴近过的心也没有她贴近过的心多,国王伤过的心,更不会有她伤过的心多。
所以她渴望知道的只是:为什幺这个人看起来,仍旧尊敬国王,没有怨恨国王?
国王听到她的问题,美丽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仿佛他知道自己将能实现什幺心愿。他让她看他的权杖,告诉她:因为这个。
接着,国王再一次说出那个请求。不过这次,他没有用他之前用的理由,没有说,他的人民需要她这样的勇士,他的国家需要她这样的人才;没有说,他和王后都渴望她的友谊,渴望与她长久地相处。
国王说:我会给你一柄权杖,那将是一柄象征着仅次于国王与王后的权力的权杖。我知道,你是一个充满感情和欲望的人,你并不喜欢你之前那样离群的生活,你喜欢这里。你之所以反复说着你要离开,说你想会回到那种生活里,不是因为你真的想,而是因为你曾被人群伤害,你顾虑。但是有了权力,一切都会不一样。有了权力,被你伤害的人不会怨恨你,而会怨恨他们自己;有了权力,人们会给你你所应得的尊敬和爱戴,甚至远超你所应得;有了权力,包围在你身边的人会小心地讨好你,侍奉你,对你的所有命令言听计从,为你的所有心愿绞尽脑汁;如果你握上那柄权杖,发现你没能运用它实现这一切,那幺,我会用我的权杖实现这一切,我向你保证。
很清楚的是,就算她不是被精灵养大,没有学习过精灵的哲学,没有听闻过人类那些罪恶的掌故,不清楚什幺是美德,什幺是原则,她,旅途上一直在斩杀妖邪,救死扶伤,为那些美好的事高兴,为那些丑恶的事愤慨,被人们称颂说是“白甲的勇士”的她,也能凭自己内心的感觉意识到,露出这样的表情,低语着这样的劝诱的国王,是邪恶的。
但是当时有另外一种热烈的感情和欲望从她的心中奔涌出来。她想象着国王描述的场景,在这想象中感到快意和舒畅。她对国王说:好。
就这样,她许下承诺,留在了这个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