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爷是临江郡太守,他在当地做了十余年的父母官,官声清明,威望极重。
前几日太守家大小姐云游归家,喜得许老爷大摆宴席,逢人就吹嘘他家女儿貌美无双,才比九江,实为仙子临凡,人间仙葩,不世明珠。
许大小姐今年二十有一,尚是待嫁之身,她常年在外漂泊,难得在家中久留,此次许老爷强行将她拘在家中,提亲的媒人便差点把许府门槛踏破。
只是那门槛尚能撑住,大小姐却实难忍受,被屡屡登门的媒人扰得清静心去,杂念四起。
许大小姐勉强在家应付几日许老爷的慈父心肠,便再也无法忍受,随意找了修养身心的由头往罗霄山避居去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为了躲清静而入山避世,不过心血来潮赏了一次桃花,却被京城来的小公子缠上了。
小公子出身高贵,父亲是侯爷,母亲是公主,他又是家中幼子,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什幺美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对他爱答不理的。
他自小得宠,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这一次离开京城不过是因为当街纵马被御史台参奏,闲在家中无聊便想要出来散散心。
公主殿下对自己纨绔一样的小儿子没有办法,承恩侯也被这糟心儿子气的不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将人打发走了,只求眼前清净几日。
可他们清净了,却苦了许大小姐。
许大小姐为了躲避媒人上山,又为了摆脱那难缠的小公子下山,不曾想回了家也逃不过。
这小公子今日与她当街偶遇,明天约她湖中泛舟,后天便一口一个卿卿要娶她为妻,她懒得搭理他,连着三日不应,第四日便要被人爬了墙头。
许大小姐一早便想着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晒太阳,恰逢今日暖融融的,便命人搬了竹制的美人榻在树下。
她躺在树下小憩,用一面绣了兰花的帕子盖在脸上,日光透过交叠的叶片洒下斑驳碎光,光影落在她的身上,显出几分温暖,她持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动,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约摸是日上中天,突然被一声声忽远忽近的呼喊吵醒。
“卿卿……卿卿……”
“……卿卿……”
少年的声音干净缱倦,却教她打了一个激灵。
帕子从面上滑落,许大小姐避着光,睁着迷蒙的双眼四处查探,好一会儿才看到了趴在墙头的俊俏少年。
一个不注意那少年就从墙头翻了进来,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几步就到了她跟前,“说好了去郊外踏青,卿卿怎幺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他今日穿了一身富贵祥云的朱红锦衣,腰间束着五色平安结长穗宫绦,外罩一件麒麟纹石青小褂,头上戴了玄青团彩小冠,编织金线的冠缨落在乌黑的发间,更显出他的美貌清俊,贵气无双。
只这小公子实在不太矜持,光天化日之下就翻进了未婚女子的院落,丫头们在他进来时就乱做了一团,她们不敢对小公子如何,又见大小姐衣衫齐整,除了发髻微散并无不得体之处,一阵慌乱后便守在一旁随时听候差遣。
许大小姐被人吵醒,心情不太美丽,她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也不答话,撑着身子要从榻上起身,无奈身子乏软,软绵绵的没甚力气,小公子见状,连忙陪着笑走近半步去扶。
大小姐用团扇打开他的手,他却仗着长手长脚几乎环抱住大小姐的身子,半抱着将人搀扶起身。
春日衣衫单薄,小公子隔着一层轻薄的春衣触碰到了大小姐的肩背,他余光扫过一截雪白的脖颈,脑子里乱糟糟的,红了脸颊。
穿粉衣的两个丫鬟取来早已备好的织锦团花洒金靠枕垫在榻边的半围栏上,大小姐倚在上面,半靠着醒神,头脑晕晕乎乎不甚清醒。
小公子本想一起与她坐在榻上,但不懂看人眼色的婆子们已经搬来了花桌绣凳,他有些不开心,面上却笑嘻嘻的,绕到大小姐背后,殷勤为她捏肩,他絮絮念念:“卿卿何时嫁我?日后你我二人成婚,便可以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我在城郊有一处庄子,那里也有一片桃花林,成婚后可以去住上一段,腻了就去半山的别院,那里有成片的梅花…………”
大小姐向来不喜与人亲近,贴身丫鬟尚且不能常常近身,这小公子不仅没有分寸,还惯会得寸进尺。
她额头青筋暴跳,正欲发作,那人却颇为识相地松了手,乖巧坐在一旁的绣凳上。
“……我们还可以去湖边垂钓,京城的姑娘总喜欢去湖边的亭子里喂鱼,太安湖里的鱼一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
大小姐一手揉着额角,一手在牡丹花扇面上轻敲,她半阖着眼打量这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少年。
实在想不明白,才十九岁的年纪,怎幺能如此聒噪。
比已过不惑之年的许老爷还要聒噪。
许大小姐有些不耐烦,心里思量着如何才能摆脱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少年。
他毕竟身份尊贵,且不说每每邀约总不可能次次回绝,更何况回绝的多了这人便要直接爬墙找上门来,扰得人不得安宁。
她对这小公子不能说十分讨厌,美貌俊俏的少年郎谁能不爱,二人若当真风花雪月,缠绵一段倒也算是佳话,但若是牵扯到婚嫁就不太明智,甚至愚蠢了。
天可怜见的,她二人打罗霄山初遇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月,小公子却着了魔似的,非要和她在一起,婚嫁之事也是张口就来,纠缠不休。
许大小姐本就是古怪薄情的性子,对这小公子却多有隐忍,一是因为他出身高贵,不好应付,二是看他容色俊美,俊逸风流,再有则许是天生合乎眼缘?
她思来想去没个结果,心浮意乱,却忽然被人拿住了扇子。
擡眼一看,小公子不知何时坐到了榻边,他将团扇抽在手里,一下一下为许大小姐打风,“卿卿在想什幺?同你说话也不理会。”
她灵机一动,用帕子遮住半张脸,低声咳嗽:“前儿晚上风雨骤起,不巧染了风寒,总是乏累。”
“林公子可有要事?”
“无甚大事,久候佳人不见,来看看。”他笑了笑,又道:“不曾想卿卿竟染了风寒,我还道你是忘了咱们的约定。”
许大小姐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三天前曾经应付小公子约定三天后的今天去郊外踏青,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忘记了。
如此就有些尴尬,但她还是厚着脸皮道:“本想着差人给你去信,不曾想往树下一趟,竟睡着了。”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很多事情真要计较起来,容易伤人伤己。君不见古今多少英雄豪杰,爱恨情仇功名利禄总要分个清清楚楚,然则世间一切有情众生,因果命数纠缠不休,倘若真要论个明白,迷障缠心,离疯癫也不远了。
因而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清楚,有些事无需一个真结果,须臾往事,囫囵而过。
许大小姐向来有些歪理。
小公子没听过她这些道理,但他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他慢悠悠地打着扇子,装模做样地点点头,看了眼她红润健康的脸蛋,假装自己信了,问道:“这附近山上有一座温泉庄子,明日带你去泡泡身子,解解病气,可好?”
四五月的天,泡温泉还是有些晚了。
许大小姐不太乐意,她现在全身都软绵绵的,分外不爱动。
撩起手,隔着丝帕望了眼天上的太阳,此时恰有和风拂过,她顿时有了主意,潋滟生波的眸子转到小公子身上:“温泉虽是好物,可我嫌它总有硫磺气。今日天高云阔,风也得宜,不若扎一二纸鸢飞一飞。”
林小公子被那一眼看得神魂颠倒,哪怕知道这大小姐一定没安好心,还是连连称是。他绝不是为色所迷之徒,只是情从心起,心上人用她美丽含情的眼眸看你,圣人也要甘愿低头。
两人各怀心思,随意搭着话。不消片刻,便有仆从前来回话。年纪稍长些的侍女与之话过事,小步走到大小姐身边:“姑娘,东西皆照往日备齐,可要命人取来?”
许大小姐踩上绣鞋,小公子趁手去扶,却被打了手,她走了两步,轻笑一声,回头:“林公子爱玩爱闹,扎个纸鸢想来不是难事,且先移步厢房略作休息,容我梳洗罢了再一道出门去,可好?”
小公子敲敲扇子,大笑道:“再好不过。”
许大小姐见他如此,反倒有些讶异,这小公子该是生手才对,真是古怪。
何喜之有?
她总是无法理解这个少年的心思。
直到婀娜秀丽的身影消失在半敞的木门之后,守门的小丫头将门合上,小公子欢快的笑声才堪堪止住声息。
他的心上人对他的判断一点没错,林小公子确实不会扎纸鸢。
他没有姐妹,京中贵女对他这样恶劣的纨绔子弟向来没有好脸,因而他只在春日里远远见过飞在天上的纸风筝。
郊外的风很大,纸做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被细线牵着飞上天空,风起时升高,风落时俯低,风停就坠落在地上。有时牵风筝的线断了,纸鸟便随着风飞走,短暂自由后不知落在哪个泥泞的池沼里腐烂。
林小公子骑着快马在春风中疾驰,快活过了就去东街的酒馆喝酒,熟客们大都知道他是公主府的小公子,便促狭的叫他“小林公子”。
京城人都知道公主府有两位公子,林世子和小林公子。林世子谦谦君子,小林公子肆意随性,曾有人亲眼见识过小林公子在大白天硬拉着林世子去行院里喝花酒。
这样放纵浪荡的林小公子竟也有了心上人,而他正在为心上人扎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