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不久,我进出医院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病情总是反反复复,不见任何好转。
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甚至会感到心慌胸闷,精神常常不济,我想自己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
这样拖下去,于我于魏岩,都不是什幺好事。我被病痛折磨得食不下咽,魏岩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事事亲力亲为,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一边还要顾着清帮的事,哪边都讨不了好。
不过,近来局势确实并不安稳,上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国军在正面战场的失利,让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起来,就连租界内的日本人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魏岩虽然从不在我面前谈及公事,但他最近忙于调度人手,常常深夜还要出门,有时候甚至回来都醉醺醺的,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幺股票,片刻也消停不下来。
我很清楚,魏岩就算再有能耐,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上海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他能做的,不过是留好后路,好让自己的弟兄不受波及。
其实,在战争的压力面前,家国尚且破碎,好人和坏人,又哪里用分得那样清,不过都是些受害者罢了。
想到这里,我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在身上难受极了。
魏岩不在,身侧的被窝空荡荡的,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知道今夜还很漫长。
没过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步匆匆冲进了卫生间。
“呕…呕啊…咳咳……”听到魏岩难受的呕吐声,我伸手开了床头灯。
魏岩酒量是不差的,他吐成这样,该是喝了多少酒?
”平,平舒…”魏岩双眼迷离、脸颊泛红,扶着柜墙,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
我压抑着想要咳嗽的欲望,翻身过去背对他。
“平舒......”魏岩知道我醒着,钻进被子把我圈住,“平舒,北边又打起来了,我们,我们该怎幺办呢?要...要逃走吗?”
“走?你不是说租界最安全?咳咳,再说,你舍得下上海这这一切吗?”我往床边挪了挪,不想闻他的酒味。
“一旦上海被打,租界,租界再安全,也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了...股票也都是虚的,涨跌全都可以被操纵,什幺舍得下,舍不下的,我都看,看透了,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了...”魏岩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大约真醉了。
“不对,平舒,你身上,怎幺这幺烫?”魏岩又贴过来蹭了蹭,反复确认我的体温。
“咳咳咳咳,咳咳...”我终归是忍不住了,捂着嘴伏在床上咳个不停,鲜血缓缓从指缝里溢出,滴落在床单上。
魏岩猛地掀开被子,见我身下床单的血迹,惊慌失措道:“平舒,你怎幺样?我,我,我马上去叫医生...”
我无力回答他,抓着被单大口喘气,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仿佛随时都要合下来。
“平舒,你不要吓我,怎幺会,怎幺会这样?我,我...”魏岩伸手抚上我的脊背,又颤抖着离开。
“痛...痛...”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了。
魏岩似乎全然清醒了,拿了条披肩将我裹好,抱着冲下楼去。
“平舒,平舒,你忍着些,别,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没事的,一定没事的...”魏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他是真的害怕了吧。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成了黑色,魏岩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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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有意识,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躺在病床上,我依稀听到了魏岩与医生的谈话。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太太吧,我真的不能失去她!”魏岩言辞恳切。
那边医生叹了一口气,不忍告诉他实情,“你太太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实话和你说吧,得了这肺痨,只能数着手指过日子,她已经有严重的咳血症状了,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花再多钱也无所谓的,求你,救救她吧,求你...”魏岩还在苦苦相求。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医生顿了顿,又继续道,“若她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怕是,怕是醒不过来了...”
“若她能醒过来呢?医生,是不是还有办法治?”魏岩不肯放过任何机会。
“治,肯定是治不好的了,若她能醒来,我会给她用刚进口特效药,不过也就是延长一点寿命,结果还是一样的...你,不如让她少受点苦吧。”医生又劝说魏岩道。
听到这里,魏岩终于没有再说什幺了。
我缓缓擡起沉重的眼皮,感受清晨的阳光。
“医生,医生!平舒她醒了,她真的醒了。”魏岩眼角乌青,见我醒了赶忙去找医生。
我是真的时日无多了吧,身子死沉死沉,感觉体内的脏器都要罢工了。
唐医生被魏岩硬拽到我的病床前,“医生,我就说平舒一定会醒的,你看她真的醒了!”
“好吧,你既然坚持,我就给她用特效药了,但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好好听听她最后的愿望吧。”唐医生被魏岩缠得没法,最终应下了。
都到这时候了,魏岩还不让我好死...我能有什幺遗愿呢?不过是想要离开他罢了。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终于说出了一个字:“不...”
让我死吧,不要再吃什幺特效药了,这痛苦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还不能解脱吗?
“她好像在说什幺?”唐医生听到了我那微弱的拒绝声。
魏岩附耳过来听,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平舒,你也是这幺想的,对吗?”魏岩一副知道我心意的样子,又对医生说:“医生,你就用那个药吧。”
“既然你们都这幺坚持,我就给她开这个药,不过,我还是建议,最后时刻,你顺着她的心意,让她好好走...”医生拿笔在病例上写了些什幺,然后关上门走了。
“平舒,奇迹是存在的,对吗?”魏岩握紧我的手,啄吻道。
奇迹是不存在的,宋平舒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强求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平舒,我知道你难受,等用了药就好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什幺都不要了,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魏岩一夜未睡,红着眼睛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想去的地方?呵呵,我只想离开这个世界,摆脱宋平舒的身份,而这些,魏岩是永远不会懂的。
动了一下手指,我抗拒着魏岩的触碰,嫌弃他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
才一晚上,魏岩就长出了胡茬,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打理,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他明明是一脸憔悴,却还是强打精神对我说:“嗯,平舒,我去给你倒点水,饿了吗?”
服了一些温水,我勉强能发出一些声音,“魏,魏岩...”
“平舒你说,我听着,我都听着的。”魏岩凑过来附耳倾听。
“放过我...咳咳咳,也,也放过你,自己...”一说话,我的胸口就一阵剧痛。
魏岩绝对听清了我的话,他身子一僵,闭上眼睛伏在我的身侧,“就让我再任性最后一次吧,平舒,我还有很多话没和你说,你也一定还有未完成的心愿,不要就这样走,不要…”
“你,咳咳,这,又是…何必呢?”我叹了一口气,头不自然地偏了过去。
“我舍不得你,平舒,不要离开我。”我从未见过魏岩这幺脆弱的样子,他伏在我的身侧,一刻也不敢离开,简直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生死,自有天命,咳咳,呃…”我又咳血了,口腔里满是铁锈味,痛苦得拉扯起被单来了。
“平舒,你撑着点,我马上让医生过来,马上!”魏岩意识到我不对,一个箭步冲出去找医生。
唐医生还是给我用了特效药,我不知道他和护士是怎幺操作的,反正在那药起效之后,我没有再咳血了,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但这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这副样子怎幺看都像是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