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晚上在小麦地旁边的干包谷丛里,郭素娥又一次给了张振山。

工厂的汽笛已经拉过了十点钟。刘寿春真的生起病来,依然不去上工。女人从场上昏聩回来的时候,已经拉过九点。她并不进屋,只是呆坐在树桩上,望着月亮,心底偶然间生出了几分甜蜜和明亮,忆及不管自己怎幺坏,也还是善良。

欢乐在消沉与绝望之后被激发,就会变得疯狂。张振山又躺在她身边了。虽然他并没有给予生活和逃亡的允诺,但她确切地给自己证明了在鲜丽的月光照耀下的一瞬间,他除了像一个粗壮而倔强的男人,有着灼热的呼吸和坦率的胸怀以外,没有顽劣地奔开,愚弄她,遁到自己的恶毒而淡漠的世界里去。从侧面凝望着他底闪着光的前额和丰满的鼻翼的时候,他唱歌似的呻吟着,欢乐得癫狂。

把稀薄微黄的雾霭沉落在它的遥远底下,巨大的橙色的月光,迅速地升高,挥脱了诞生的血丝,耀出明晰的白光来。在干包谷地侧面的山峦上,扁柏树虔诚瘦弱地迎着月光站立,像一些痴痴回顾过去生活的老妇人。风溜过,干包谷叶和野竹发出耳语。

这甜美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就属于郭素娥。张振山今夜似乎知道她要和他说些什幺。听着她说的那些话,他始终保持沉默。

“我今天回去的时候,和老狗打了架。他知道我们了。”她叹了口气。

张振山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双手上。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她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这该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然而她的手不知道被什幺地方划了一下,不仅结痂,旁边亦布满了纹路。

……

“一脚踢死他。”他简短地说。

郭素娥的心随着他的话语而起起落落,她还是不甘心地问起了工作的事。

“你不会想到很多另外的事。在这社会上,有很多复杂的事。”张振山玩着女人的手,以一种稀有的忍耐解释:“你一知道它,就简直觉得你周围原来如此。”他摸了摸裤兜,似乎想要递给她几张毛票。

那双手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女人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明亮。张振山的眼皮抖动了一下,站起身来。

他整理好自己,便向宿舍的方向走去。然而后面窸窸窣窣,跟着一个人。

他不用回头,就能够想象她跟在他身后的样子。但——

“别纠缠不清了。”他恶狠狠地站住,然后踏着枯叶走到女人面前:

“喂,鸦片鬼是怎幺知道的?”

“怕是魏海清说的。”

“魏海清是你什幺人?”

“亲戚哩。”她眉目冷淡。

“你喜不喜欢他?”他嫉妒地问:

“他是个无用的蠢货!光会耙地!”

郭素娥蹙着眉头,又听见他说:

“他摇头摆尾,一副可怜相。”

她没出声,只是男人继续向前走,她没再跟着了。

就在她准备回去的时候,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

“算了,今天我和你讲和。”

他抖着肩膀,仿佛企图抖掉他的阴郁和内心的交战。随后,他扭了扭颈子,猛然间把她举在手臂上。他激烈地在手臂里抖着郭素娥,往扁柏林那一面走去。他在清丽的月光下这样举着女人丰满灼热的身体,在经过一株低矮小树的时候,他把背脊依着树干,俯下脸庞吻着她的鼻子和嘴唇。而此时此刻在男人强壮臂弯里的郭素娥,摆脱了一切挂虑、悲愁、惶恐,和怨恨,在这片有毒的黑暗里,发出了放肆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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