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冰河消退,海水入侵时形成了峡湾。黄昏时分美不胜收,云层如展翅的飞鸟,掠过群峰,阳光倾泻而下,散落在碧水之间,仿佛落下了一团团金色的羽毛,弯弯折折向远处延伸,峡谷褪去了薄雾,显得尤其壮丽俊秀。

唐枝在吃甜虾,眉梢眼角里流露的都是自由的畅意,她的腮帮子鼓起来。

“有没有人说过你吃饭很像松鼠?”姜卑靠在椅背上,海风拂来时,晚霞从峰峦起伏的面部线条上吹过,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又清隽。少女的眼刀甩来,给他微张的嘴里塞进一只甜虾以示抗议。

游船九点准时回到了码头,于是他们顺着Lille   Stranden   一路向前,唐枝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直到路过早已经关门的那家冰淇淋店时,她才鼓起了腮帮子。

“今天吃不到冰淇淋,我不会再快乐了!”

“今天吃不到冰淇淋,我不会再快乐了。”

她显然对这样的默契感到不可思议,震惊了一秒,很快回神作势要打他,被姜卑笑着躲过。

光影浮动在身周,唐枝突然觉得很幸福。

“姜卑。”于是她喊他,尾音上翘,带着缠绵。

“我在。”

然后唐枝站在他面前,擡起头,在连绵的暖色街灯下,认真地说道——

“我好爱你呀。”

少女的眼神真挚,闪着亮晶晶的光,她的面庞羞怯又柔和,他甚至能看见她染上红晕的耳尖和细小的绒毛,她那幺真挚,眉目间都是动人的情意。

他的心口突然不痛不痒地被敲击了一下,甜蜜饱胀的酸涩感柔软的席卷了整个胸膛,让他的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莫名的情绪失控地冲破了镣铐涌上大脑,那道无形的墙被她亲手打破,于是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下意识的伸手圈住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间。

他终于决定诚恳的回应她的爱,不再逃开。语气无比郑重,像在黑暗里情人的低语,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哽咽。

他说,我也好爱你,唐枝。

她明明没有表情,眼泪却很烫,怎幺也擦不完。

她说,我们逃跑吧。

她说,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她说,如果你要骗我,就再骗久一点。

她怎幺可能感觉不到,他明明一直都在躲避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之前的放肆是悲剧到来前的甜美,他公之于众的爱是无声的告别。

只要她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就会离开了。

此刻她的眼泪和好几个深夜里洗手间啜泣的样子重合起来,他只能一再强迫自己不要说出那声好。只能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掌心。

不要答应她,不要开口,不许抱她。

他紧紧抿住下唇。

疼痛会让人忘记想要的一切,但最渴望的那个总会在放松警惕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从牢笼中脱身。

感觉到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人的影子模糊起来,风吹的眼睛痒痒的,唐枝胡乱的拿手去抹眼泪,直到有只手温柔的制止了她继续揉下去。

我该拿什幺拒绝你呢。

“笨蛋。”他身上有淡淡的海水气息,像野蛮的海风,辛凉又湿润。“好。”

唐枝还在抽泣,嘴角向下撇,脸颊和鼻头都是通红的,眼睛像只兔子。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眼角那滴泪水还在腮边挂着,呆呆愣愣的擡眼看他。

他好像下定决心般长长叹一口气,“我说,好,我们逃跑吧。”

至于之后他会为此刻的放纵付出多少代价,也显得并不那幺重要了。他是真的想过把这份爱公之于众,让自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她跳一支舞,然后不再是她生命中的旁观者,成为她的主角的。

但是。

“你的人生只剩下逐渐老去了,所以可以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不一样,唐枝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她会拥有很多东西,她不可以只拥有一个你。”

当时的唐枝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勇敢而用力地回抱他。

如果离开是无法逃避的黑夜,那她就往阳光里跑,一切会像影子一样,被拖的更长更远,或许,真的有可能与结局,背道而驰。

唐枝其实并不了解他除开工作后的生活,所以她并没有想到,他竟然在A市三环外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并且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后,他带她来到了这里。

他的,家。

确实是极简主义风格者,他的客厅有一张灰绿色的布艺沙发和两个黑色的真皮抱枕,深灰色的地毯,茶几上什幺也没有。

大量的直线遍布空间,方正又刻板,整个色调都是暗沉的,只有偶尔出现的原木家具会给这个沉闷的空间增添一抹活的气息。

当然,除了门口玄关处那盏她心血来潮送他的粉色唱片机,它被保养的很好,唱臂和唱针都干净无尘,一些唱片也被好好的放在防尘套里。

“姜卑。”她将胳膊挂上他的颈间,撒娇似的用鼻尖轻蹭他明明昨天才刮过又新长出胡茬的下巴。他放下手上的行李,伸手揽住她的腰。

他宠溺地亲她的唇角,她身上好香,软的像一只小猫,让人好想捏捏亲亲,每天二十四小时放在怀里。

“我在。”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直都在。

五月末和六月初,像是活在仲夏夜之梦里,她如愿以偿的获得了她梦寐以求的爱情。

姜卑还没醒。

被子已经被他蹬掉了,赤裸着上身将头埋在枕头里。他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唐枝伸手想擦掉他额前冷汗的时候,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

那是想要把世界都烧尽的火,突然被扑灭以后的样子,抵抗着所有靠近。

直到他睁开眼睛缓了好几秒钟,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唐枝。

那是什幺呢?让人这幺绝望的东西,究竟是什幺呢?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六年,她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的过去里,到底包含了多少难以承受的痛苦呢。

“你知道他是什幺样的人吗?那些被他刻意隐藏的过往里,有多少不堪入目的东西,你完全不在意吗?”

自己当时是怎幺说的,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已经记不得了。

反正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未来也不需要知道。爱意总是能战胜好奇,担忧比求知欲更加旺盛。那些远去的过往,把他和她塑造成了此刻彼此爱着的样子,只要他们能平安喜乐地度过很长很长的余生,真相与事实早就无关紧要了。

唐枝会窝在沙发上一边刷剧一边等姜卑做饭,偶尔会扒在厨房的门边露出一个脑袋偷瞄他做饭的样子。要在阳台一边看他晾衣服一边晒太阳,要跟着他去楼下扔垃圾,要看着他收拾家里,他去哪都要跟着他,晚上就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在他怀里睡着,然后被抱到床上。

他们好像心照不宣一般,没有再进行更深的交流,拥抱和亲吻都是浅浅的,但此刻彼此的距离却远比身体的交缠时更近。

这样一桩一件的小事,充满了家庭琐碎的气息,这些平凡无奇的日子,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满足。

只是他们并没有童话故事般美满的结局。

即使过程再幸福美满,依然无法避开结尾的到来。

唐朾在约定的日子前找到了他们,她甚至没有亲自到场,只是打了一通电话,就让唐枝心甘情愿的离开了这个家。

你太在乎一个人时,与之有关的所有一切都会成为你的软肋。

直到下飞机前的那一刻,唐枝依然觉得犹在梦中。似乎姜卑很快就会从某个角落中,拿着一枝快要融化的甜筒向她走来。

他会看着冰淇淋沾上她的嘴角,然后用手指抹掉。

那让她觉得痛,就像手指上的倒刺被反复地撕开又愈合。在此之前,她从没觉得分别是一件如此锥心刺骨的事情,毕竟似乎离别贯穿着她的整个人生。不论是亲眼目睹父母被枪杀变成孤儿,还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姐姐将她从福利院中带出又一直离开她,从来没有人会一直长久的陪伴她。

除了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出现在她身边。只要回头他一定在那里,保护她,拯救她,让她感觉她是被爱着的,千千万万次。

但是唐枝又不得不离开他。

不然他就会成为被杀死的第三只小狗,被扔掉的第十五个毛绒玩具,被因为不听话被唐朾丢在地铁站、在公园、在马路上、在商店中、在陌生的地方嚎啕大哭的她。

唐朾总有办法达成目的,如果她听话会得到奖励,如果她反抗,就会得到惩罚,而这代价现在她无法承受。

失去他,永远。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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