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青萝瞪了一眼小厮,渐渐止住笑容,呆呆地望着这石丘,又开始有些淡淡感伤,蛾眉微蹙。
伊人伫立了半晌,方才缓声说道,“这座石丘孤坟静静立在这里,弹指之间,也已经有百余年了。”
素衣女子静静地看着肖石,云袖轻拂,随意在石坟旁滩石上搁了两个简陋的萱草软垫。
然后散开罗裙垂身跪坐,轻声继续道,“公子若是有暇,可愿听奴家讲讲这百年孤坟得一些陈年旧事?”
肖石乖巧的应了一声,紧挨着菡青萝席地而坐。
菡青萝将螓首轻轻枕在肖石肩上,轻叹一声,闭上眼睛陷入回忆之中。
许久之后,方才悠悠说道,“这三州交界的雾山百里,灵气自古便是匮乏,几无灵兽妖禽,亦少矿脉灵藏,周围又环绕着常年不散的瘴气蜃谷,历来不为上宗大派所喜,便是散修妖兽也不屑来此。”
“即便奴家侥幸得了天地之间一线机缘,这近千年来,依然只是这幽谷莲池之中一株懵懵懂懂的青莲。”
伊人叹息一声,继续道,“春末荷钱出水,夏至菡萏成花,自夏徂秋便渐渐凋零,年年如此,岁岁依旧。”
小厮轻抚伊人的瀑布般的如云秀发,心中微觉刺痛,柔声道,“这千年幽谷孤身于此,想是颇为寂寞罢?”
菡青萝轻轻摇头,柔声道,“不是还有那小雀儿幺,她虽晚了奴家三年启灵,但也和奴家一起在千年前得了机缘,汲取日月菁华,渐有懵懂通灵之心。两人踯躅相伴,却也不甚孤单。”
说罢,伊人撅起嘴,粉拳轻舞锤了下肖石,示意他别打岔。
伊人陷在回忆中,又是一炷香之久,方才擡起头,继续道,“这幽谷远离人烟,除了这几十年那卖茶翁偶尔攀山越岭来此采茶,向来也是人迹罕至。”
素衣女子目光凄迷,凝视着这石丘,缓缓道,“直至百余年前,那一日正是初春,万物复苏之时,这幽谷突然闯入一对不速之客,却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绝色女子,背着一个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垂死老僧跌跌撞撞从天而降。”
肖石摸摸下巴,讶异道,“绝色女子,垂死老僧?”
菡青萝双目含悲,点头叹道,“奴家还清晰记得那老僧貌似厉鬼,痴若傀偶,形销骨立。更是双目被挖,四肢皆无,锁骨之间还穿着一截血迹斑斑的铁链。”
伊人玉颊轻颤,微微战栗,似是不忍回忆。
闭上双目,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那女子浑身衣裙褴褛,脸上也是血迹斑斑,却依然神色泰若,平静如水。三天三夜之中,只是片刻不歇,事无巨细的悉心照料那濒死老僧。”
“其时翠盖绿蓬摇碧吐露,莲子白荷参差错落,奴家那十年一生的本命七窍玲珑莲子恰值成熟。霓生七彩,香满幽谷的异象却是引来了那绝色女子,奴家自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但那女子只是淡然一笑,安慰道,今日重眉取你青莲三颗玲珑莲子救急,勿论檀郎生死与否,只要肖某有一息尚存,定然许你一生道途顺遂。”
“肖氏重眉?”,肖石如遭雷击,脸色煞白,两手如电遽然抓住伊人香肩,颤声问道,“姊姊说的可是那……魔门月宗宗主……肖重眉?”
菡青萝肩上吃痛,蛾眉紧蹙道,“魔门月宗?这奴家便不得而知了,自此之后,奴家便一直叫她娘娘来着。”
肖石方自意识到失态,急忙摩挲揉捏着玉人香肩,连连道歉,口中嗫嚅不知所言。
菡青萝柳眉微挑,瞪了一眼小厮,继续回忆道,“这七窍玲珑玉莲子虽非俗物,终究不能起死回生,那女子喂老僧接连服下三粒莲子之后,那老僧得以回光返照,但也只是醒来了一盏茶的片刻时光。”
“但那片刻的短短时光,也许就是娘娘此生最快乐的一段回忆罢。”
“奴家还记得那老僧呀呀张开嘴,竟连口中之舌也已被连根斩断。即便如此,那女子和这老僧心有灵犀,无须言语亦似是知道他想要如何,微微颔首便从老僧怀中取出一根步摇玉簪,挽起凌虚发髻,回眸一笑,便轻轻插入那带血玉簪。”
“那老僧虽然双目已失,但竟似亲眼所睹,了然于胸,厉鬼般的干枯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笑容,竭力点了点头,喉咙嘶哑着嗬嗬了几声,光头一歪,便撒手西归,溘然而逝。”
菡青萝凝视这孤坟,唏嘘道,“其时青烟幽幽飘过,那老僧残尸转眼之间……竟然化成一颗残破沾血的……白玉佛珠。”
肖石张大了嘴,惊诧莫名,疑声道,“这老僧乃是佛珠成妖?那岂不也是个……妖僧?这肖宗主的挚爱檀郎竟然是个垂老半残的妖僧?”
菡青萝白了一眼小厮,冷哼道,“公子的心上人既然可以是个千年妖女,那娘娘的檀郎为何不能是个垂老妖僧?”
说罢,伊人轻叹一声道,“娘娘看上去只是无悲无喜,握着那佛珠在此闭目伫立许久。”
“半日后娘娘突然纤指微拂,沾了几滴佛珠上几近干涸的残血,轻轻抹在两眉之上,回眸便是嫣然一笑。”
“其时娘娘的绝世风姿,重眉斜飞,颜如渥丹,灿若明霞。”
“青萝虽然懵懂不知世事,但娘娘那倾城一笑,却惊艳至今,须臾未忘。”
“其后,娘娘便把那颗佛珠深深埋在此处,青石为茔,蔓草为香,碧莲为簟,在这幽谷之中散发披肩,铅华不施,餐风露宿,静心一守便是三载悠悠岁月。”
“这百年来,每年初春,荷苞初露之时,娘娘便会来此幽谷石坟之旁小住三日。”
“开始那二十几年,每年娘娘都会用莲叶兜了一个头颅,或人或兽,或男或女,前来焚化祭拜,后来渐渐却是五年七年乃至十几年才会带来一个头颅焚化。”
“每次临走之前,娘娘亦会刺破指尖,各取一滴精血点在奴家和小雀儿枝叶根实之上,这百年滴血之功,却可抵得上奴家汲取千年的日月菁华。”
“娘娘于奴家和小雀儿这再造之恩,便是百死亦不足以赎之。”
菡青萝凄然欲泣,哽咽道,“三年前,娘娘姗姗来迟,虽是神色憔悴,面有忧色,但依旧耗费一滴心头精血,一己之力助奴家凝结生死玄关十二重楼,炼化先天二十四炁,青萝方才启灵入道,又不惊不险渡了一道五行雷劫之后,娘娘方才匆匆而走,但自那之后便再无音信。”
肖石面有异色,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还是长叹一声,源源本本将这三年之前的惊天往事告知菡青萝。
从一开始天门道宗瑶池诸宗斩首崇武公肖重眸满门男丁,设计引来魔门月宗宗主,到肖重眉一剑东来,怒挑洛京,最终被九幽冥王血咒重重锁住,压在瞰血鬼王炉中生死不知,从头到尾将这一桩震动三界的旧事娓娓道来。
出乎小厮意料,这似是消息闭塞,不通人烟的素衣女子听罢只是双眸含泪,神色凄楚,但却并无太多诧异惊奇,毫无意外。
肖石犹疑道,“姊姊可是听说过此事?为何静若止水,波澜不惊?”
菡青萝凝视着肖石,轻叹一声。
扭过身避开肖石的灼灼目光,伊人强颜欢笑道,“娘娘法究天人,造化无边,吉人自有天相,岂会就此轻易陨落。”
素衣女子心中暗自叹息,“肖郎,肖郎,莫要怪奴家瞒你,你识海中的那朵九转红莲,和奴家识海中的这一滴雷纹泪珠,事关娘娘的生死之契,化劫之道。”
“如今你修为低微,泯然于众,故不为那些大能所知。小女子死不足惜,却不能泄漏此事半分,让娘娘有丝毫意外,故此暂且不能说与你听,只盼你我早入金丹,或可稍助娘娘半臂之力。”
肖石自是不知佳人愁思,闭目思量片刻,取出一葫浊酒,尽洒在石丘之前,长躬及地,朗声道,
“孤坟千万禩,不知谁为主。
存者且偷生,逝者归无期。
一饮眼前酒,劝君且惜持。
他朝大道尽,何意红尘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