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疾雨跳珠,天上电闪雷鸣,暴雨逐风骤来。
但见离那无名荒村尚有四五里的驿道路口之处,一个红袍小和尚在狂风暴雨之中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一如久旱逢甘霖,沐雨栉风,喜极而泣。
道口不远便是一个简陋的茶亭,斜斜插着一杆破旧茶旗。
依稀还可看到上面小字写着:
百两不多,半文不少,白喝亦可,恕不倒找。
这荒村茶亭虽是逼仄狭小,倒也五脏俱全,一边是炉龛瓦炉水壶,一边是都篮钱筒茶碗,六七个草垫居中摆放,亭中除了个昏昏欲睡白发苍苍的卖茶翁,倒还有三四人在此避雨。
袁丹丘随手扔了五文钱,却是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竹筒。
打了个辑首,老道向卖茶翁讨了一碗热茶,找了个无人角落,解下蓑衣盘膝而坐。
遥遥望着雨中这癫狂小僧,袁左使心中嘀咕,“莫非这乌云儿红尘认主就这幺灵?瞅一眼日月轮替,便连破炼气三重;身披鏖糟污秽,便天降倾盆大雨。那贼老天莫不是成天无所事事,只顾追着这小贼一人的屁股跑罢。”
老道一拍前额,突然想道,“贫道真是糊涂,差点忘了那碧落黄泉丹位列三界之巅的仙阶绝品,除去历遍三世劫波,蕴养一缕天地造化的混沌道气,更是逆天改命的气运之丹。那元老贼可真是舍得……”
正自忿忿不平,忽听邻座一个身着彩蝶绣罗裙、稚气未退的双螺髻少女,放下茶碗遥指着路口的肖石,笑得花枝乱颤,双眼弯如新月,声似黄莺脆啭,“谢师兄,你且看那髡头小子,莫不是个癫子?这狂风暴雨之中似那山中泼猴一般上蹿下跳,满地打滚,真是笑煞人矣。”
一旁正襟危坐的却是个束髻垂冠,身披锦衣华服,头戴如意抹额,面如无暇美玉,神态雍容雅致的贵介公子。
随意看了眼雨中的癫狂小僧,华服少年不咸不淡道,“乡野小儿亡赖罢了,莫要多事,吾等既领了师门之命前来降妖,待雨歇风停之后,赶紧上路,勿要耽误了宗门要务。”
双螺少女撅起樱桃小嘴,轻声抱怨道,“师兄你贵为谢家子弟,大禹七大世家排名第三,以弱冠之龄便已炼气境大圆满,这区区一个炼气境的除妖任务,还不是手到擒来,如此心急做甚。”
少女撇了撇嘴,看着满身尘土,不满道,“这荒山野岭的,若是驭使个飞舟仙禽,千里之遥,还不是个把时辰的举手之劳,非要耗了七日功夫徒步跋涉而来,真个小气。”
贵公子剑眉一挑,面色不愉,沉声道,“小蝶儿,师门谆谆教诲,吾等炼气境外门弟子,勿论出身贵贱高低,世家子弟也罢,黔首布衣也好,不可执着于外物,不可沉溺于捷径。千里道途,始于足下,切勿妄言。”
忽然双眸寒芒一闪,遥望天际,冷声道,“这三州交界混乱无序之处,今日还真是攘来熙往,却不知来者何人?”
话音未落,苍茫暮色中,驿道远方的雨雾好似滚滚风轮,一道滔天水龙顺着蜿蜒驿道疾速而来。
那水龙径直一路冲到路口那癫子面前,遽然而停。
漫天雨雾立时散去,其中却是一个白袍僧人,唇红齿白,面目姣好宛如少女,浑身一尘不染,片雨不沾。
磅礴大雨铺天盖地,但却似也怕破坏了这俏和尚的纤尘不染,尚未浇到他光头之上三尺,却纷纷诡异的绕了个弯,洒溅在身边数尺之外。
白袍僧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含笑问道,“阿弥陀佛,贫僧无相寺怀瑾,敢问这位师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雨中起舞,烟雾泠泠,真是禅心独具,妙不可言。”
小厮此时终于精疲力竭,缓缓瘫坐在泥水之中。
闻言翻了翻白眼,绛袍小僧照猫画虎,一脸肃穆,双手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小僧玉簟寺怀春,见过怀瑾师兄。小僧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天大地大,尽是吾家。”
怀瑾和尚一愣,若有所思,缓缓道,“怀春师弟所言极是,心之安处,既是吾家,何来分别,何来相聚,却是怀瑾着相了。”
说罢,眉目清秀的小和尚施礼告辞,袍袖一摆,却是收了避水诀,任那风吹雨打,顷刻间浑身湿透,径自走进茶亭。
进了茶亭,怀瑾和尚似是没料到此地如此热闹,微微一怔,合十躬身行了个四方礼,轻轻在亭口竹筒里扔下三文铜钱,取了碗热茶,不言不语盘膝坐定。
小蝶儿美目流转,盯着这俊俏和尚从头到脚,瞧个不停,嘴中还啧啧有声。
俊俏和尚正襟危坐,闭目禅定,然而玉面脖间却越来越红,仿佛着了火的猢狲屁股一般。
小蝶儿瞧得有趣,咯咯直笑。
身边的贵公子冷哼一声,斥道,“小蝶儿休得无礼,怀瑾和尚乃是当今无相寺的少年翘楚,佛缘深厚,昔年七岁之龄便参得清净境,天下震动。如今未及弱冠,距那佛门无垢境也只是一步之遥。”
拱手一揖,华服少年正色道,“玄天宗外门弟子谢景河,这厢有礼了。”
怀瑾和尚诺了一声,急忙回礼,却仍是目不斜视,丝毫不敢看那小妮子一眼。
几个人正面面相觑,亭外愈来愈沉的暮色之中,突然遥遥浮起七彩霓霞。
暮霭沉沉的天际之间,仿佛架了一道瑰丽璀璨的千丈虹桥,跨天而来。
两个黄衫女子,纤腰玉带,衣袖飘飘,恰如驾虹乘风而来。
款款落下虹桥,两女似是根本没看到路口呆坐的小厮,莲步轻移,径直走进茶亭。
年纪稍长的一位,芙蓉玄冠,黄裙帔𧜭,体态修长,细眉斜飞,凤目含霜,薄唇紧抿,面色苍白,些许有些煞气。
这年长女冠冷哼一声,也不言语,随手往竹筒里扔下一串铜钱,取了两碗热茶,寻位坐下。
“炼气之境不靠外物,犹能旦夕千里,这人界三国九州想来就只有问心斋的千里鹊桥虹霓诀了。”
谢景河轻摇折扇,由衷赞叹。
这谢家公子玉树临风,彬彬有礼,面露喜色,对着另一个黄衫女子躬身抱拳,柔声道,“素影师妹,多日未见,仙资尤甚,景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那年轻女子鹅蛋粉脸,乌云叠鬓,一袭宽大的杏黄道袍,隐约兰胸,菽发初匀,面目有些青涩,仍难掩其自然流露的高贵神态。
这年轻坤道闻言美目含羞,两颊晕红,款款行了个万福,柔声回道,“景河师兄,别来无恙。问心斋栊翠轩晏素影,这是鄙师姐,道号素真,自幼便在栊翠轩苦修,见过诸位。”
“嘿嘿,这个鸟不拉屎的荒村野店,此刻倒是群英荟萃。天机楼去年方评的麒麟银榜,这三国九州炼气境圆满的少年翘楚,今夜一下便到了四位。那菡萏花妖便再谲诈多端,想必也是难逃此劫。”
角落阴影里静坐不语的一个黑衣虬髯客,端起豁口茶碗牛饮了一口,桀桀怪笑道。
“谢某道行浅薄,忝为银榜第九,实在是不足挂齿,愧不敢当。请教这位仁兄是?”
谢景河剑眉一挑,面露得色。
“大胡子你说到了四位?排名第六的无相寺俊俏小和尚,第十的问心斋素影师姐,还有本宗的景河师兄,名列第九,那剩下的一位何在?”
小蝶儿一掰春葱般的细指,歪头不解,娇声向大胡子问道。
那面方耳阔,赤发钢髯的黑衣客摸了摸蜷曲的连鬓短须,面有倨傲,目现异彩,拇指上翘指着自己,正欲开口。
突然脸色大变,大汉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竭力挣扎指着兀自假寐的卖茶翁,哑着嗓子嘶吼道,“老鄙夫,你这茶中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