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朔封地与北渊边境接壤,战事骚乱常年不断,稍有不慎,不是被北渊边军偷袭俘虏就是被东夷王以守卫不善通敌叛国之罪名赐死。东夷王将萧嫱发配到这里,明眼人都知道是心存不良。
他忌惮她,又不敢直接动她,所以才想了这幺个弯弯绕绕的法子。
萧嫱这厢刚稳定下来,边关就传来急报:北渊有一队人马越过边境,进犯到漠朔城前了,说要捉拿一名逃犯。
“逃犯?”
想是来斩草除根的。
换了身武女服的高沅乖静坐在案边吃着饭,萧嫱端过热汤,扬凉后递到她跟前。
“告诉他们,本宫未见过什幺逃犯,倘若他们还不走的话,就都杀了罢。”
“是!”守兵得令后离开。
萧嫱坐近,担心地问高沅道:“阿姊来这之前,都发生了些什幺?”
高沅愣了愣,摇头:“记不得了。”
“我也不记得?”
高沅摇头。
萧嫱叹了口气,又问她孩子在何处。
“不记得,都不记得了。”高沅苦思冥想几番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是谁经历过什幺,捂着头痛苦地叫她别再问了。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继续吃。”萧嫱哄好她,出了殿,容王的侍卫等在外面,行礼之后,说容王传话给昭仪娘娘,如今被贬已是侥幸,不可再节外生枝。
“他是怕他的小王之位不保罢。”萧嫱冷哼一声,让侍卫原话传回去,训斥道,“畏首畏尾,枉为我萧嫱之子!他若想被诬陷赐死,那就继续苟且偷安罢!”
容王亲卫冒汗离去,萧嫱转头,望着殿内边吃糕点边饮汤之人,眸子无措,有史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
穆朝倒亡,北渊篡政。高沅的母族高家,满门忠烈,边城破时,高父高将军见大势已去,望着乌压压闯过关卡的蛮族铁骑,他内心愧对穆朝百姓,于城门前自刎谢罪。高母高轻阑率领将府百余家丁誓死守卫皇城,寡不敌众,她亦战死于宫门前头,以身殉国。
这些是手下探子得来的消息,那不为人知的部分呢?北渊人凶残无度,入驻皇城后,开启了连续十日的屠杀清洗。原本繁华的穆朝皇城变成一座死城,那些反抗不服之辈皆被斩杀,穆朝遗民战战兢兢地活在北渊暴政之下,不敢反抗,不敢批驳,甚至连说句话都要环顾四周斟酌再三。萧嫱扼腕叹息,猜也猜得到,在这样的处境下,她的女儿很难幸存。
“派人去找,活见人死见尸。”
又一队斥堠领命出府。
回过身,高沅已经站在她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帮我。”
“帮你什幺?”萧嫱问。
高沅紧皱眉头,说想不起来了,直觉支配她来找她,不幸被俘,见到她后,也觉得她会帮自己,只有她能帮自己。
“高沅这名字你不能再用了,想不起就不用硬想,慢慢来,其它事我会安排——以后,你就叫回你的小字,青棠。”
漠朔一去三年,容王不见势颓,反而声望日渐升高。东夷王顾忌他的力量,尤其忌惮他背后的萧嫱,三年里,派去暗杀的人数不胜数,结果都下落不明。
北渊初定,边境流传着东夷漠朔有将星下凡的传说,三年来交手无一败绩。
彼时,还未投靠旬王的贺增睿只是庶边的斥堠长,他在巡查边境境况时有幸与敌方大将有过一面之缘。
灵雎马、银陌刀,头戴饕餮纹胄,身穿黑金兕甲,傲居马背,长鞭一策,疾驰远去,唯见冠上红缨左右躁动,像有形的血。
“你们去追!务必截住容王的人!”
贺增睿隐在两国界碑之后,远远看那漠朔城的将军在马上张弓搭箭。
咻——!一只信鸽落地。
咻咻——又两只坠落。
贺增睿预感有大事将发生,无声退回驻军营帐,思来想去,还是给上面承上了所见所闻,不能给顶头的,易被昧去功劳,遂直接承给了分封在此处的旬王。
“不错,变聪明了,还知道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萧嫱立于堂上,容王跪在堂下。龙母生不出耗鼠,舞象之年的公子宽长期得萧嫱熏陶,心机早已深沉似海,然而这点城府和同辈之人比尚能勉强赢一手,于萧嫱来说,却是单薄无比,如同清池里的鱼,都是些她一眼就能看破的伎俩。
“让人先去北渊,再从北渊绕道至东夷皇城,这幺大费周折,你是想送什幺了不得的消息给你父皇?”
容王闭着眼睛不说话,以为这样就拿他没办法。她能做何?杀了我不成?没我她压根儿活不到漠朔!他这样心想。
萧嫱也不催他,坐下追忆起过往:“你母妃我原为穆朝高将军府上的二小姐,出嫁东夷那天万人空巷,百姓簇拥着送我出了城……这些我同你说过,接下来,我要说些你不知道的。”
“细细想来,高将军的二小姐,为何却姓萧?当时说是随了母族姓氏,东夷来使竟也就信了——或许他们信得是穆朝送与他们的银子。我不是什幺二小姐,我是二小姐救进府的孤女,自小陪在她身边,兴许是同龄之故,我俩很是投契,她为人善良,从不把我当奴婢看。她在书院里学了些什幺,每日回来都会教我一遍……豆蔻之年,她迷上武学,日日去军营里拉练,几年下来,学得一身好武艺。她要从军,高将军不肯,有次军队出征,她乔装改扮混了进去,在战场上凭不俗的武艺立了军功……”
“母妃到底想说什幺?”容王不耐开口,仍是闭着眼。
“还不明白?你是真蠢还是装作朽木不可雕?她生来高贵,却能体恤平民,你亦出生尊贵,却为何半点都不能体谅贫苦?”
容王冷笑:“既然生来有别,那就命中该有此区分,这是上天赐给本王的福气,本王享得不亏心!况且虎吃狼、狼吃兔、兔吃草,万物皆有阶级次序,凭何本王就吃不得他们?”
“这便是你无缘无故冤杀百姓的理由?”
容王倨傲,沉默,仍闭着眼。
“可是你是人啊,我的儿,他们也是人啊。”萧嫱擡颌看向外边,殿外乌云翻滚阴气沉沉,想来很快就要变天。“若是你父皇要杀你,你也就任他杀了?”
“父皇不会杀我。”
萧嫱问他为甚这样肯定,他拿不出理由,一味下蛊般骗自己东夷王不会那样做,虎毒不食子。
萧嫱擡头,见乌压压的云层飘过这里来,道:“后来的故事便俗套如话本了——东夷犯境,穆朝皇帝以和亲为礼和解,东夷王不傻,点明要掌握穆朝兵权的高家女儿。高家只一个女儿,就是二小姐高沅,高家人闻讯后自然不舍得女儿嫁到那样远的地方,穆朝皇帝也不会真把软肋往敌方手里送。两方合计后,高家就让我代替高沅阿姊出嫁,穆朝皇帝则用大量珠宝银两贿赂了来使,要他放松了把关。”
萧嫱恍惚一阵,脑中闪过出嫁当日高沅骑马挡在车队前的场景。
她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托着酒坛往口中猛灌酒水,打马画着圈子,狂也似地指天大笑: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
“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处……用将军!”
哐啷——!酒坛被她扔在东夷来使面前,飞溅的陶片割破了来使的衣袍。
“怎幺不说下去?”见萧嫱停顿下来,容王睁开眼,问她,“母妃不久前救下的那人,想必就是高家小姐罢?”
“还有何好说的?结局你应该猜到,我自愿替她来了东夷,她又为保全高家而被穆朝皇帝胁迫着嫁于他。我成了东夷萧昭仪,她成了穆朝高皇后,从亲如姊妹到天各一方,不过瞬息而已。”
“当初母妃与她还真是情真意切。”容王道,似是讥讽。他不信对亲生孩子都不热络之人,会对旁人那样推心置腹。
黑暗的云层中闪出一抹光点,萧嫱起身,弯腰掐住容王肩膀,道:“我同你讲这幺多,是希望你迷途知返,近善远恶,去除苛杂。”
“哈哈——近善远恶,母妃早就恶名在外,你这是让我远离你幺?”
那光点越飞越近,成了银色。
萧嫱心里最后的不忍也消失了,她按在他肩上的手将人往右一推,银光飞近,竟是一支利箭!
这箭从背后直直射入容王体内,本是瞄准他的右肋,被萧嫱一推,他身子一歪,那箭就径直射进了容王心脏处。
公子宽中箭后,诧异比疼痛更快一步,他视线紧锁着她倒下去……
萧嫱心殇之余淡然道:“今后你在地府,也就离我够远了。”